从一开始,这首词就给读者造成一种幻觉:似乎董双成是只身来到汉宫的,而且宫中的人也都已入睡,偌大的宫殿一片静寂。在这样广大而孤寂的宫殿里,夜凉如水,一个美丽而地位低下的仙女幽幽地吹着玉笙,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读者会猜测她吹笙时的心情,想像她满腹幽怨,并给予她深深的同情。而且,读者还会感到,在这样一个空旷清寂的夜间,由于这位美丽而幽怨的仙女和她的玉笙,形成了一种温馨而凄艳的气氛。
词的第四句“曲终却从仙官去”虽然使读者知道了她并非只身前来,但因为此句已写到她和仙官的离去,接下来的一句又是“万户千门惟月明”,立即把读者带到了曲终人散的惆怅之中。换言之,读者还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的上述感受是基于幻觉,却已为另一种感情所攫取:依恋、空虚和难以忍受的寂寞——在美如此迅速地丧失以后,那空空荡荡的万户千门、高悬在天空的孤单而银白色的月亮,难道是能够令人忍受的么?
所以,这首词虽然是由《迎神》诗所改编,但却能从另一个角度给读者提供美的享受,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又河汉女,玉炼颜,云軿往往在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香风生佩环。假如说《桂殿秋》的第一首含着某种幽怨,那么,其第二首却是热烈的恋慕。第一、二句的“河汉女,玉炼颜”,就只是强调其外貌的美。“河汉”即天上的银河,这里借指天阙。“玉炼颜”,意谓天上的仙女经过修炼,都很漂亮,容颜如玉。第三句则说她们往往坐着云軿(“云軿”,以云为车),从天上下降凡间。本来在我国古代的文学作品和传说中,仙女下凡的事迹是各色各样的,但由于在这一首中对仙女的描绘只是着重其容颜,而完全去掉了神的非世俗的特性(在第一首中的董双成还显示出某种孤高,那是由“汉殿夜凉吹玉笙”的清冷情调所造成的),读者在回想她们的下凡故事时,自然会首先想到脍炙人口的神人恋爱,如七仙女和董永等等。所以,在这三句中的仙女,是一群美丽的、渴望着爱情的,并往往偷摘禁果的女郎。
第四、五句说,她们在凡间住过一阵后,又回到了天上。凡人虽然上天无路,但她们却是“九霄有路”的,所以一去就无影无踪,但她们身上的香气却仍随风散播,袅袅不绝。在这里值得特别说一说的是第五句。“佩环”是装饰品,在此句中借指佩戴着“佩环”的仙女。在最早的时候,中国的男性也有佩饰,但到了唐代,“佩环”已经成了女性的特征。写仙女而强调其“佩环”和香气,那是再一次撤掉其作为仙女的庄严特性,而把她们作为人间的美丽女性来看待。同时,写她们的香味还在人间袅袅散播,联系到上文,这也可理解为具有象征意义:她们的人虽然走了,但她们跟凡间仍有着割不断的牵绊。
从表面上看,这首词只是对仙女情况的客观描绘,但却渗透着对仙女的恋慕。尤其四、五两句,不但含有“人去楼空”的惆怅,而且由于意识到仙女与凡间的割不断的牵绊,这种惆怅就不是绝望,而是充满着热烈的希冀:既然她们的香味还在人间散播,那么,她们总会再来的吧!
因为整首词是把仙女作为人间的美丽而又渴望爱情的青年女性来写的,篇末又表现出如此热烈的希冀,对于我国封建社会里的爱情遭到扼杀,因而在内心深处更为狂热地(甚至是变态地)追求着爱的读者来说,是会从心底引起共鸣的吧!——神人恋爱的设想在人类的幼年时期本来是普遍的正常现象,但在我国,却一直到清代还在产生这样的故事,恐怕也正是这种特殊心态的表现!
清平调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的《清平调》,是在唐明皇与杨贵妃观赏宫中盛放的牡丹花时,奉诏而作的,共三首。《杨太真外传》云:“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数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子弟中尤者,得乐一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章。白承旨,宿醒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捧词进,上命梨园子弟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之。太真妃持颇梨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颜歌辞,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编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这段话说明了李白作《清平调》的背景,十分详尽。李白是奉唐明皇之命而作,当时李白酒醒以后,头昏脑胀,一挥而就。他的词,得到了杨贵妃的赏识,从此唐明皇对李白也另眼相看(“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但是由于高力士终因李白命他脱靴为耻辱,就千方百计试图报复,在杨贵妃前百般挑拨,因此李白也被杨贵妃忌恨,被唐明皇疏远,而最终被逐出朝廷了。《杨太真外传》有一段记载:“会力士终以脱靴为深耻,异日妃重吟前词(指”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力士戏曰:‘始以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翻拳拳如是耶?’妃子惊曰:‘何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贱之甚矣!’妃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这些材料说明,李白才气非凡,即席赋词,信笔所写的《清平调》三曲,具有高度的艺术性。他奇思异想,天马行空,善用比喻,将神话传说、历史人物,与现实中的人物巧妙地联系起来,因此使《清平调》三首成为咏牡丹,即咏杨贵妃,“褒美中以寓箴规之意”(谢叠山《李太白诗醇》卷二)的杰作,可与白居易的《长恨歌》媲美。
在这三曲词中,李白描写了杨贵妃的美貌,也描写了牡丹花的美丽,以花比妃子,以妃子比花,将贵妃之美与牡丹花之美,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水乳交融,合而为一,有赞美,也有箴规,最后归结为“汉皇重色”,很有风人之旨。
第一首词描写杨太真的美丽,以牡丹花作比拟。开首两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下笔不凡,用拟人手法,极写牡丹花之艳丽,而实则描写太真妃的美丽动人,她的衣裳像彩云,她的容貌像牡丹花,春风吹拂,风和日暖,春意盎然,花圃里的牡丹花上,停着晶莹的露珠,牡丹花有姿色,就显得更流光溢彩,‘楚楚动人了。所以《唐诗三百首》(蘅塘退士编)说:“此言妃子之美,花似之。”
接着三、四两句,说明这样美丽的妃子,人间不可找到,只有在神话世界里才有。“群玉山”,《山海经》说:“玉山,西王母所居也。郭璞注,此山多玉石,因以为名。”西王母是神话人物,据《汉武内传》说,她年约三十,是一位容貌绝世的女神。“瑶台”,《楚辞》有“望瑶台之偃骞兮,见有娥之佚女。”王逸注:有娥,国名。“佚”,美也。瑶台是西王母之宫。“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两句,把太真妃比作美貌绝世的西王母,这样的绝世佳人,也只有在群玉山头才能看见,在瑶台月下能够遇到。白居易《长恨歌》描写杨贵妃的美貌,用“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唐明皇从此只宠爱她一人:“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些描写,虽手法不同,而意思则一致。
这首词想像力极为丰富,采用拟人手法,从现实的描写,到神话传说的采用,天上人间,背景广阔,驰骋遨游,全力描绘杨贵妃美丽娇艳的神态。“云想衣裳”、“花想容”就是一种拟人手法,拿彩云的美丽比拟贵妃服饰之华丽,以鲜花之艳丽比拟贵妃容貌之光彩照人,使“云”和“花”人格化了。“春风拂槛露华浓”,也是以春花比贵妃,“露华浓”则描写出贵妃天生丽质,艳丽多姿。而“玉山”、“瑶台”的引用,则将贵妃这位人间的佳丽,比作天上的仙女了。这种描写的手段,神奇的想像,具有浪漫主义创作的特点,反映了李白诗词的艺术特色。
又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是李白《清平调》的第二首词,极写牡丹花之艳丽,只有贵妃能比,实则进一步描写贵妃之美。《唐诗三百首》
(蘅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说:“此言花之艳,妃似之。”此言甚善。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这两句,第一句描绘红牡丹花,“红艳”从颜色的鲜红艳丽上描写,“露凝香”从容姿和气质上描写,带着露水的牡丹花,吐露着诱人的芬芳,一从视觉,一从嗅觉,将牡丹花的神韵和风姿作了最形象的刻画。这风姿也就是贵妃的风姿。第二句则是描写唐明皇对牡丹花,即贵妃的喜爱、恩泽。“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白居易《长恨歌》)“云雨”,比喻恩泽,亦谓楚王梦中与神女相会高唐,神女自谓“旦为行云,暮为行雨”(见宋玉《高唐赋序》),因此旧指男女欢合。“枉断肠”,犹空销魂,指唐明皇对杨贵妃爱慕之深,为之断魂。正因为“一枝红艳露凝香”,所以皇上“云雨巫山枉断肠”了。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两句说明贵妃之美,与汉朝的赵飞燕一般。赵飞燕是汉成帝宫人,色如红玉,美貌,因体轻腰弱,善歌舞,故称飞燕。先为妃嫔,许后废,立为后,与其妹昭仪专宠十余年。以汉宫飞燕比唐朝贵妃,褒中深含讥刺。“可怜”,可爱。
李白的这首词,从现实性方面说,已经隐约写出了贵妃倾国之色,以及唐明皇贪色而倾国。如果一个国君,对“一枝红艳露凝香”以致神魂颠倒,进而“云雨巫山枉断肠”,那国家就岌岌可危了?历史的经验是值得总结的。《清平乐》三则对此有进一步的描述。从艺术性方面说,这首词用“红艳”来替代牡丹花,以花比贵妃,十分形象具体。“云雨巫山”则谓恩泽被于巫山神女,即对贵妃之爱,亦含蓄婉曲。至于以“飞燕”比“贵妃”,以“汉宫”代“唐宫”,则是唐代诗人惯用的艺术手法,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即用“汉皇重色思倾国”,讽刺唐明皇。因此,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高的词,刘文蔚说:“萧注,谓神女刺明皇之聚麀,飞燕讥贵妃之微贱,亦太白醉中应诏,想不到此。但巫山妖梦,昭阳祸水,微文隐意,风人之旨。”(《唐诗合选详解》,这个评语,能抓住这首词的思想意义和艺术特色,十分中肯。)又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得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李白《清平调》第三曲,在上两曲描写妃子和牡丹的基础上,进一步描写唐明皇为之倾倒,重色轻贤,不理朝政,必将招致国家危亡。正如陈婉俊对《唐诗三百首》补注所说:“此花与妃合写,归到君。”这一评语,很有见地。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这两句说明牡丹花与贵妃都受到唐明皇的宠爱,无比喜欢,“一枝红艳露凝香”,“尽日君王看不足”。(白居易《长恨歌》)“名花”指牡丹。“倾国”,指倾国之貌的贵妃。“两相欢”,则采用拟人手法。“常得君王带笑看”,一则说明唐明皇对“名花”和“倾国”的宠爱,二则说明唐明皇沉湎于声色。这两句为因果句,原因在后,结果在前,即“两相欢”之原因,在于“常得君王带笑看”。此句描写了唐明皇贪色的丑态,十分形象。
“解得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这两句说唐明皇要解除掉内心的忧恨,唯有牡丹,亦即杨贵妃了。“解得”,一作解释,即解除掉之意。“春风”,比喻,指唐明皇。“沈香亭”,以沉香木构造的亭子,指代所种的牡丹之处。《杨太真外传》:“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这是一种借代的手法。“倚阑干”写唐明皇在观赏牡丹时的情态,把身子斜倚着阑干。一个国君,如果每日只观赏名花,贪图酒色,听听丝竹,不管理国家大事,那就会使朝政腐败,最后则会断送大好江山,也断送自己。谢迭山在《李太白诗醇》(卷二)中说:“敬贤必远色。明皇释恨,惟在玉环(贵妃),则张九龄、韩休辈不容于不远矣。”唐明皇贪恋声色,“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白居易《长恨歌》)而且还“缓歌漫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同上)沉湎不治,终于招来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同上)这个历史教训,是对后人有益的警策,是值得记取的。
这首词写出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历史真实的一个侧面,有较高的价值,而语言朴素自然,人物形象描写生动,艺术性也较高。如用“带笑看”、“倚阑干”等人物行为的描写,就使人物的神情毕肖。所以胡应麟评论说:“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崔鲁、李白同咏玉环事,崔则意极精工,李则语由信笔,然不堪并论者,直是气象不同。”
(《诗薮》内编卷六)对李白竭力赞许。
李白的《清平调》三首,与白居易的《长恨歌》,都是诗歌中的宏篇巨著,它们都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而且给后人以启迪和艺术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