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雪后的早晨。
空气无比清灵，不含一丝杂质，不带一粒纤尘。整个A城，在大自然的魔法之下，幻化成了无瑕的童话世界。薄云掩不住冬日晨曦柔软的笑颜。这样的景色，仿佛能够净化灵魂，让人心中充满宁静的喜悦。
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惬意行走在街道旁。已经走过了车站小区，地上的积雪渐渐厚了起来，踩上去沙沙作响，好像悦耳的伴奏。我顾自笑了笑，沉浸在简单的快乐中，不由加快了脚步。没有想到，突然脚下打滑，来不及调整重心，仰面摔了个双脚朝天，屁股结结实实跌进雪里，疼得我闷哼一声。
第一反应是丢人现眼了！更不好意思抬头看有哪些目击者。
我暗暗呻吟，正要支撑着爬起来，一只手友善地伸到了我眼前。
我稍稍意外，定神看：那是一只白净的手，不比我自己的大多少。虽然略显纤细，但是那骨骼的形状证明了，手的主人并非女性。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的心湖莫名漾了几圈涟漪。
我抬起头，顺着那只手臂向上看。逆光之下，他前倾着身体，低垂的视线默默落在我的右手上。精神抖擞的乌黑短发的轮廓边缘，让背后的淡淡晨光镶上一圈柔柔的金边，很美。容貌并不陌生，是和我同在ER超市工作的同事。
被熟人瞧见了，真是糗！我微微叹息，伸出右手，被他轻松地从雪地上拉了起来。
“谢谢。”蹬着后跟超过十公分的皮靴，我几乎可以平视他的脸。一张年轻的脸，沉静无瑕。
“没扭到吧？”
“没有。”我笑了笑，拍拍身后的雪屑。
“要迟到了。”他转身继续前行。
“嗯。”我将手重新插进口袋里，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地默默行进了大约一百米，进入公司大门，然后是员工通道。又一前一后刷了考勤卡，再上二楼。走在前面的人始终沉默不回头，走在后面的我也没有主动上前搭话，直到经过更衣室门口，左拐，右拐，分道扬镳。
“朱夕，这次促销活动的陈列方案出来了。”负责现场销售的王经理将一份文件交给我，“分发给部门，再强调一下陈列规则。”
“好的。”我到复印间将文件COPY完毕，打了内部广播，把各个部门的当班员工叫进办公室，一边分发文件，一边转述王经理的叮嘱。
发到办公用品部门，一只白净的手接过文件。我抬起目光，是早上雪地里遇到的那张年轻的脸。依旧是低垂着眼，紧抿着唇，面无表情。
分发完毕，我再次强调陈列规则，有些员工开始不给面子地打呵欠、掏耳朵，懒洋洋靠着墙壁或桌子。也是，每逢周末，好多部门的头儿都正休不当班，员工自然懒散了。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把我这个负责事务性工作的助理放在眼里？
正想着该怎么继续，觎光发觉，人群中似乎有人定定注意我好半天了。好奇地定眼看，对方却已经收回了视线，默默翻看手中的文件。又是他！那个冷漠的小子。纹丝不动的密长睫毛遮住了墨色的眸子，大概与闭目养神也没什么区别吧。一幅漫不经心的表情，真是令人不爽！
我顺手抓起一旁的鼠标，用力拍了拍桌子，安静的办公室突然炸出“啪啪”两声脆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扫了过来，也包括那对漂亮的黑眸子。
我满意地看着众人吃惊的表情，暗暗发笑，好像恶作剧得逞一般。这下子都醒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重点内容，散会。
“苏琰。”我叫住那个习惯垂着眼睑的少年。
“嗯？”他停住脚步，回头，目光难得与我对视了几秒。
等其他员工陆续离开，我才开口：“王经理的笔记本电脑又出毛病了，放在系统中心，拜托你中午抽空去帮忙修一下吧。”
“哦。”他点头答应，脸上看不出喜怒。
“谢谢。”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产生了厌烦情绪了呢？我觉得有些尴尬，不自然冲他笑笑。
他浅浅地勾起唇角，转身出了办公室。
待他走远，我如释重负地叹。王经理这是第几次拜托苏琰帮忙了？总是让她来转达，已经不下10次了吧。一定是经常逛********中了巨毒！这样的事，是不是他自己去跟苏琰说比较好呢？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中午时分，王经理突然问我：“朱夕，你参加过紧急收银培训没？”
“参加过。”我有不好的预感，警惕地补充，“不过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只培训了两小时，全忘了。”
“没关系，实践一两次就会记起来。元旦之后，你去收银部支援吧。”他还是扔给了我一颗炸弹。
我无力地垂头认命。终究逃脱不过这一劫的！春节前一个月，是零售业销售高峰期。历年来，公司都会招聘一些兼职收银员来缓解客流压力。可是今年受金融风暴影响，老百姓捂紧钱包，直接冲击了销售。人力费用也跟着缩减了，因此决定取消外部招聘，从内部抽派人员培训上岗。我也不幸被人力资源部盯上了。没办法，接下来的一个月，转战去收银部混吧。
几天之后，我去收银部报到。部门夏主管亲自对我进行了岗前培训。
“其实很简单。”他交待完工作流程，笑说，“这一周先和资深收银员共同上机，让他们带你几天，下周就可以单独当班了。”
“嗯。”我紧张了起来。单独当班是要自付“盈亏”的。少收漏收的金额，自己一碗端了。
“没问题！前几天来支援的同事，现在已经是熟手……”
夏主管还在给我塞定心丸，苏琰正好从身边经过，目光不经意扫过来，然后诧异地回眸看着我。能在他脸上看到这样丰富的表情，真是新鲜！我冲他微笑，算是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儿？”
“和你一样啊，支援人员。”名单是我亲自递交的，所以，我早知道苏琰也被“派遣”了。
“哦。”他弯了弯唇，呈现出一个浅浅的上弦月。仅仅对视了几秒，目光又匆匆错开。他默默走到工具柜前，拿了现金盒、POS机，以及日常填写报表，又领了备用金，清点钞票。那指间的娴熟动作，令人赞叹。
我好奇地凑近了他：“已经单独当班了吗？第几天？”
“第三天。”他没有抬眼。
“收过假钱没？”
“没有。”继续一心二用地点钞。
“收错钱没？”
“嗯。”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睁大眼睛：“错了多少？”
“没多少。”他将点好的钞票按面值分类，整齐摆放在现金盒里，“放心吧，你绝对没问题。”
你绝对没问题？！我愣了一下，有点诧异这样的话出自于一向冷言少语的苏琰嘴里。我没听错吧？那语气，好像是在给我打气啊。
收银确实不难，简单的重复性工作，关键在于细心谨慎。一天下来，我已经学了个七、八分，接着就是熟练性训练，再过个一、两天，自然而然就可以单独当班了。
下午，我被换下机台休息。退到通道另一侧，一边活动踩着高跟皮靴的麻木脚掌，一边好奇地东瞅西瞧。发现隔着一个收银台的苏琰，动作相当麻利迅速，丝毫不亚于正牌收银员。不过，这样也招顾客欺啊，通道上排着蜿蜒的长队。
终于，他撑过了高峰时段，结完最后一笔帐，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目光不经意地扫向身侧，视线恰巧和我对了个正着。他怔了一怔，那表情，出乎意料地惊讶。
捕捉到那眼神中泄露出的腼腆与矜持，我也愣了。他一定是误会了！只是觉得他好厉害，多看了几眼，那表情到像是我偷窥被抓了个现行！一下子，我居然觉得尴尬起来，不得不挤出笑容敷衍。不过，刻意的反应可能显得有点白痴，他毫不犹豫地冷眼忽略，目光迅速游了向别处。
感觉头顶有数只乌鸦冒汗地飞过，我不由地嘴角也跟着抽搐起来。这小子，真讨厌！
单独上机第一天，我忙昏了头，眼见钞票不停地进进出出，也不知收错钱了没。结束工作，紧张兮兮抱着现金盒下机，急急返回收银部统计营业款。数完现金，再数购物卡和购物券，所有相加，再和电脑打印出来的数据一一对照，而后傻了：“不对！”
“呃？”
“嗯？”
“怎么？”
收银办公室，同样正在进行总计工作的其他同事纷纷搭腔，却没有一个停下手上的工作，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少了4千多元！”我大嚷。
“我还少了1万呢。”
“开玩笑的吧？”
“我心脏不好啊。”
“再数数。”
“怎么了？”苏琰正好进了办公室，看到我呆呆杵着，立刻放下现金盒，凑了过来。
“少了4千多元！”我瘪着嘴，重复那个噩耗。
“不可能。”他不以为然。
“真的！”我语气严肃，横眉怒瞪。
对于我情急之下的迁怒，他不予理采，而是默默接过我手中的总计表看了看，将百元钞票放入验钞机重新点，同样又核了一遍购物卡和购物券，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按了几下。金额果然不对！
看到苏琰得出的结果和我自己算的一模一样，我绝望了。4千多元！神啊，那可是我两个月的工资！这两个月白干了！
“算漏了吧？”他仍不放弃地思索着，纤细的手指探进现金盒内东摸西找：橡皮圈、曲别针、POS单的打印纸，购物卡、购物券，还有一张纸币大小的纸片……？！
看到那淡绿色的纸片，我顿时恍然。
苏琰挑了挑他细长的眉毛，拈起纸片置于我眼前。“这个是什么？”
不用看，一张金额4千多元的支票！今天还收了支票，我忘了！我窘迫地接过纸片，低头再算，分厘不差。虚惊一场！我松了一口气。
“别那么紧张。”那语气，似乎带着几许关切的意味。
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暖意拂过，我惭愧地摇头笑了。“谢谢。”
将支票和购物券别在一起，我坐下来开始填写报表，一边写一边回想刚才的失态，意识到自己又在苏琰面前丢脸了。不过，类似的糗事也不只发生过一、两次吧，更糗更糗的老早就经历过了，已经死脸了。
身侧的人还没有离开。我又一次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似乎斜上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脸上。疑惑地抬头确认。果然，他正直直地盯着我哪！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对视，甚至可以看见他纯黑眸子中的我自己。
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突然抬头，他被吓到了，慌忙垂下眼睑避开混乱交织在一起的视线，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潮。
我没好意思继续瞧他，顾自埋头于报表中间。内心涌起一丝莫名地欣喜与满足。
苏琰默默走开了。我偷偷抬起头，瞥了一眼他清瘦的背影，头脑中不自觉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下机了，今天到此为止。”夏主管锁上收银通道。
“哎？我才上了半天班而已啊。”我不解。
“调你休半天不好么？”
“为什么？”
“今天生意清淡啊，用不着那么多人当班，浪费资源。”
我明白了。街对面新开了一家竞争对手，F超市。开张第一天进行疯狂促销活动，客源都被吸引过去了。
“朱夕，一起去F超市看看吧，抢些打折的日用品。”更衣室里，同样这个钟点下班的收银部同事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