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黑之中,苏琰的身体发出朦胧的白光。他缓缓地走向我,然后伸出双臂环住我的身体,温柔地吻我、抱我。他说:朱夕,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么?
我含着泪点头:只要你不死,怎么都行。怎么都行……
迷朦之中,听见有人在身边低声细语。“医生,她怎么样了?”焦急的声音,来自浩宇。
“只是受了刺激,吓晕过去了。不用担心,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哦,谢谢。那,救她的那个人……”
“现在不好说,还在抢救中,依照目前的状况……”
“周医生,麻烦了!”第三个人喘着大气的急促声音。
“小声点。”医生压低嗓音,“怎么回事?”
“云岭街的XX医院也没有!”
“出什么事了?”浩宇的声音。
“伤者的血型十分稀有,现在我们血库没有这种血,刚刚询问了市内其它几个大型医院,也都亏缺。所以,情况有些紧急。如果一直找不到的话,伤者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虚弱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惊讶:“医生,我的是。”
单人间的病房里,视线范围内的三个人全都看向了躺在病床上的我。
“我是O型RH阴性的,和他一样的血型。”迫切得恨不得自己用刀划开血管,“用我的吧,用我的。只要能救他,用多少都行。医生,用我的血……”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浩宇默默地看着我,眼中有说不清的复杂神色。我避开他的目光,无力地看着医生。
房间里有片刻沉寂,然后,是浩宇的声音。“就用她的吧,医生。”
“好吧。马上验血。”医生毅然决定。
我的血输入了苏琰的体内,与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使得他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得知这个消息,我又一次哭了,当着浩宇的面哭了。我已经无心顾及其他的事。
一种合二为一的神圣感觉笼罩着我,令我回想起了第一次与苏琰亲密相拥时的情景。那时的我,不是已经有所觉悟了吗?他是我的唯一。除了他,我不可能接受其他任何人。虽然一个月以后将会与浩宇举行婚礼,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憧憬过婚后的生活。因为,我无法想像和苏琰以外的人相守在一起的情形。我从心底排斥那一天的到来,但是这样的情绪被我的理智刻意压抑着,忽略了,直到眼睁睁看着苏琰遭遇车祸的那一刻,我才失去控制一般肆无忌惮地渲泄出来。或许,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屡次在现实面前低头的懦弱者。就如苏琰所说,我没有自己的立场。就连最重要的事情,也张皇失措地抛弃掉。
由于失血过多,我在医院病床上昏睡了一天一晚上。醒来时已经是日光暖暖的第三天中午。浩宇一直陪在我身边,似乎是睡眼不足,疲惫的双眸布满了血丝,带着浓浓关切地凝进我眼中,越发令我内疚和自责。
“苏琰怎么样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根本不受大脑的指挥。
无论这句话有没有伤到他,他还是认真地答:“已经做了手术,目前还在昏迷中。”
我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支撑起上半身。脚刚刚着地,一阵眩晕袭来,我忙停住动作,强忍着那片刻的不适。
浩宇扶住我。“你躺下休息,我帮你去看看。”
“不,你还是让我自己去吧。”我摇着头说,几近哀求的语气。
他微微叹息一声,搀着我出了病房,来到苏琰所在的观察室门口。
正要推门进去,门却自动从里面拉开,一个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是峥哥!他一脸凝重的表情。四目交接时,我们俩都怔了一下。我心虚地慌忙避开视线,不想他却轻声开口:“怎么样,你还好吗?”
“哎?”
“你的身体。不是抽血过量?”
“哦,那个,没事。”我摇了一下头,虚弱地勾了勾唇角。
“进去吧。不过小琰还没醒,医生也在里面。”他看了我身侧的浩宇一眼,出了观察室。
我小心翼翼进入房间,屏息凝视着苏琰。他仰躺在病床上,头部垫得很高,且侧向一边被固定住。因为做完手术不久,所以只能强行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
我在他床边蹲下,细细打量着。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竟是微微皱起的,双目紧闭,睫毛影投在泛着淡淡青色的下眼窝。右边从额头到眉骨直至眼睑处,有一道刺眼的暗红色伤痕。颧骨上更是血伤点点,就连唇角也被青紫的淤肿覆盖住了。气息很虚弱,仍在打着点滴。
我轻轻托起那只已经被毫不停歇的输液折磨得冰凉透彻的手,抚摸着令它回暖。泪腺又开始不安分起来。是我害了他。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医生,他……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我哽咽着。
“这个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医生拧眉注视着病床旁边的两个显示屏,一个是心电图,一个是脑波图。
“还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几乎不敢去触及那几个字。
“颅内的血块已经清除,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不过,照目前的状况看,不排除术后并发症的可能性。轻则偏瘫或局限性癫痫,重则记忆丧失、智力障碍,甚至精神失常……”
大脑极力排斥着这段话所意味的事实,我将头埋进床单里,泣不成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走马灯似地回放,悔恨如积水一般渗进脑中,直到淹没了我的整个世界。如果,四年前,我没有坚持与他分手的话,大概也不会造成如今这样无法挽回的局面。一切现实的阻碍和顾虑,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一刻,我决定,就算是伤害了所有的人,也要赎清在他身上犯下的罪孽。即使再一次恬不知耻地任性妄为,即使是将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照单全收!
“浩宇,”我抹了抹颊上的泪,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来,忍着尚未消除的眩晕感,转身对一直关切守在一旁的人说,“给你添麻烦了。快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我自己能行的。”
浩宇的眼神黯了下来。经过这两天,他当然明白我的心思。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任何一句道歉的话语都是对他的真诚的亵渎。自始至终,我都对不起他,因为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容纳过苏琰以外的人。
“你的身体……吃得消么?”他依旧担心地问。
“没事。”我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无论如何,我都要这样做。不能让苏琰一个人这么辛苦。他已经辛苦太久了。我要陪着他,守护他,支持他。任何一丝一毫对他有帮助的事,我都要尽力去做。
送走了浩宇,我回到观察室。这时,医生已经离开午休去了,让一名护士帮忙值班照料。见我拿了一个裹着干毛巾的热水袋放在苏琰输液的手掌下面,她意味深长地笑:“男朋友?”
我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久违的淡淡甜蜜,与此同时,过去的和现在的种种伤痛,也轻轻刺激了一下我的神经。一时之间无法原谅自己,我自惭形秽地摇了摇头:“不是。他救了我的命。”
如今,我只想做一个忠实的守护者。其它的,我大概也没有资格去奢望了。
苏琰做完手术后的第七天。一个阳光柔柔的冬季早晨。
我照例去医院外的花店要了一束刚从城郊的温室运来的新鲜铃兰花,回到病房,将它插在盛了清水的玻璃瓶子里。淡淡的清香一丝一丝飘进鼻腔,他应该也闻得到。
粉红色和橙色的暖意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洒进房间。我轻轻拉开窗帘,阳光跳跃在眼眸中,有一种春日来临的错觉。窗外枝头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蓄势待发的生命力蕴藏在那充满希望的褐黑色树干中。
我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的人。他依旧静静地躺着,双眸紧闭,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红黑色的小疤,一点一点覆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眉骨上的那一道长印,更是叫人心疼。不过,这些丝毫都不影响他的俊美。四年不见,我的少年已经成为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子汉了。略微干燥的嘴唇,虽然不如昔日那样的水润光泽,但是那轮廓弧度以及唇边的淡淡气息仍然是令我心旌摇曳的。
我不自禁地俯身,轻轻含住他的唇瓣。顿时,一股柔软的电流袭遍全身,仿佛干涸已久的地带遭遇清泉潮涌。我忍不住浑身颤抖,双唇更用力地压了上去,激烈地厮磨纠缠,然而,却得不到他的一丝回应。我怔了一下,恍然移开密合在一起的唇,跪在他床边恸哭起来。
神啊,如果你真要带他走的话,就连同我也一起带去吧!没有他的世界,我的生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将头埋进床单里,撕心裂肺地呜咽。
一只温软的手抚上了我的发。“别哭。很吵啊。”
这熟悉的沙哑声音?!我猛地一震,立刻哽住哭声,屏息静待,生怕刚才那一下子是错觉作祟。那只手继续在我发间无目地地轻揉着,伴随着几声细微的叹息。
心脏扑嗵扑嗵地疾鼓作响。我唯恐梦醒般地微微抬起头,眨掉模糊了视线的泪。他目光如水,直直地凝视着我,双唇抿成一弯下弦月。对了,是他!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冷峻少年,明明一幅淡然疏离的表情,可是与生俱来的温柔却从那灿如星子的黑眸中无意泄漏出来。正是这样的他,令我心动,令我钟情。
“苏琰?”我小心翼翼叫他的名字。
“嗯。”他轻声回答。
“苏琰?”再次确认。
“什么?”依旧是他的声音。
神啊,谢谢你!我捧起他的手,将那温软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泪水一滴一滴渗入了他的指间。那纤长的手指稍稍动了一下。心中一悸,我敏感地看他,那蕴含了几分腼腆的眸子里,闪烁着迷惑的光芒。视线从我眼中移开,将四周的环境打量了一翻,最后,又回到我的眼中。
“发生什么事了?”他微蹙起眉头,“你……”“你”字之后,再找不到下文了。他愣愣地看着我,仿佛渐渐明白过来,漂亮的浓黑眼眸里浮现出极度茫然与痛苦的神色,苍白的手按住了更加苍白的额头,口中逸出几近绝望的呻吟。
我怔怔地看着他已经扭曲的脸庞,僵硬地跪在地板上无法动弹,浑身如履寒冰一般。我的世界,再一次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