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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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要把我们新生活中的琐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您是不容易的。这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一些孩子般的嬉戏,我们自己觉得有趣得很,但是对听我讲这个故事的人来说,却是无趣乏味的。您知道爱一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白天是怎么匆匆而过,晚上又是怎样地相亲相爱,难舍难分。

您不会不知道共同分享和相互信赖的热烈爱情,可以把一切事物搁置脑后。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的心里除了这个自己爱恋着的女人,似乎再也容不下其他。我在后悔过去曾经在别的女人身上用过一番心思。我看不到除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手以外,还有什么可能去握的别人的手。我的头脑里既不思索,也不回忆,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凡是可能影响这个念头的思想都不能接受。每天我都会在自己情妇身上发掘一种新的魅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人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无尽的欲望,灵魂只不过是维持爱情圣火的守灶女神。

到了晚上,我们经常坐在可以俯视我们房子的小树林里,倾听着夜晚和谐悦耳的天籁,同时两人都在想着不久又可相互拥抱直到明天。有时我们整天窝在被子里,甚至都不给阳光任何空隙。窗帘紧闭着,我们被隔离在只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只有纳尼娜才有权打开我们的房门,但也只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就在床上吃,还不停地痴笑和嬉闹。接着又再打一会儿瞌睡。我们就像沉没在爱河之中的两个顽强的潜水员,只是在换气的时候才浮出水面。但是,有时候玛格丽特显得很忧愁,有几次甚至还流着眼泪,这使我感到迷惑不解。我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悲伤,她回答我说:

“我们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我亲爱的阿尔芒。你就像我从来没有失身于别人似的爱我,但是我非常害怕你不久就会对你的爱情感到后悔,把我的过去当作罪恶。我怕你强迫我去重****曾让我脱离的旧业。想想现在我尝到的新生活的滋味,要我再去过从前的生活,就是剥夺了我生的信念。告诉我你永远不再离开我了。”

“我向你发誓!”听到我信誓旦旦地话语,她仔细地端详着我,似乎要从我眼睛里看出我的誓言的真伪,随后她扑在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的心窝里,对我说:

“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一天傍晚,我们靠在窗台的栏杆上,凝望着浮云掩映着的月亮,倾听着被阵风摇曳着的树木的沙沙声,我们手握着手,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玛格丽特对我说:“冬天快到了,我们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吧,你说好吗?”

“到哪里去?”“意大利怎么样?”“你在这儿呆腻了?”

“我怕冬天,我更怕回到巴黎去。”“你怕什么呢?”

“很多。”她没有告诉我她惧怕的原因,却突然接下去说:

“你愿意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变卖掉所有的东西,开始崭新的生活,丝毫不留下我过去的痕迹。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你说这样好吗?”

“玛格丽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走吧,我们去旅行。”我对她说,“但是你大可不必变卖东西,你回来时如果能再看到这些东西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接受你这种牺牲,但是像像样样地作一次五、六个月的旅行,我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讨你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的话。”

“还是别去了,”她离开窗子继续说,一面走向房间阴暗处的长沙发椅上坐下,“到那里去花钱有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已经花了你不少钱了。”

“你是在埋怨我,玛格丽特,这可不公道啊!”“请原谅,朋友,”她伸手给我说,“都是坏天气在作怪使我精神不愉快。我讲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话。”说着她吻了我一下,随后又陷入沉思。类似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好几次,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产生这些想法,但是我感觉得到玛格丽特是在担忧未来。她是不会怀疑我的爱情的,因为我越来越爱她了。但是我经常看到她忧心忡忡,她除了推诿说身体不佳之外,从来不告诉我她真实的想法。

我怕她开始厌倦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就建议她回到巴黎去,但她总是断然拒绝,并一再对我说没有地方能让她像现在这样快乐。

普律当丝现在不常来了,但是她经常来信,玛格丽特每每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看看这些信,我猜不出信里会写到些什么。

一天,玛格丽特在她房间里,我走了进去,她恰巧在写信。

“你给谁写信?”我问她。“写给普律当丝,你想听听我都写了些什么吗?”我向来憎厌猜疑,因此我回答玛格丽特说,没必要那样做,但是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愁的真正根源所在。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玛格丽特提出要乘船去克罗瓦西岛玩,她似乎非常高兴。我们一直玩到五点钟才回家。

“迪韦尔诺瓦太太来过了。”纳尼娜看见我们进门就说。

“她走了吗?”玛格丽特问道。“坐夫人的车子走的,她说这是讲好了的。”“很好,”玛格丽特急切地说,“吩咐下去给我们开饭。”

两天以后,普律当丝来了一封信,以后的两周里,玛格丽特已经不再一愁莫展,而是轻松自在,而且还不断地要求我为这件事原谅她。

但是马车却一去不复返。“你的马车去哪了?”有一天我问。“那两匹马里有一匹病了,车子还要修理。反正我们现在都是以步代车,趁我们还没有回巴黎之前把它修好不是很好吗?”

几天以后,普律当丝来看望我们,她向我证实了玛格丽特对我讲的话。

两个女人在花园里散步,当我向她们走去的时候,她们就及时扯开话题。

晚上普律当丝告辞的时候,一面抱怨天气太冷,一面借走了玛格丽特的开司米披肩。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月里玛格丽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快乐,也更加爱我了。

但是马车已不见踪影,披肩也没有送回来。凡此种种不由得使我起了疑心。我知道玛格丽特存放普律当丝来信的抽屉,趁她在花园里的时候,我跑到这个抽屉跟前。我想打开看看,但是打不开,抽屉锁住了。

接着我开始搜寻那些她平时盛放首饰和钻石的抽屉,这些抽屉没有锁,但是里面空空如也首饰盒不见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不用说也没有了。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恐惧的寒流。我想去问玛格丽特这些东西究竟到哪儿去了,但是她肯定会对我隐瞒实情。“我的好玛格丽特,”于是我这样对她说,“我来请求你允许我到巴黎去一次。我家里的人还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父亲也该来信了,他一定在挂念我,我一定要给他写封回信。”

“去吧,亲爱的,”她对我说,“但是要早点回来。”我走了。

我直奔普律当丝的家里。“啊,”我开门见山地跟她说,“您老实告诉我,玛格丽特的马车到哪儿去了?”“卖了。”

“披肩呢?”

“也卖了。”

“首饰呢?”

“当掉了。”“是谁去替她卖的?是谁去替她当的?”“是我。”

“为什么瞒着我?”“因为玛格丽特特别关照了。”“那您为什么不向我要钱呢?”

“她不想那样。”“那么这些钱用来干什么呢?”“还账。”“她还欠人家很多钱吗?”

“还欠三万法郎左右。啊!我亲爱的,我不是早就警告过您吗?您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么现在总该相信了吧。原来由公爵作保的地毯商去找公爵的时候吃了闭门羹,第二天公爵写信告诉他说他不管戈蒂埃小姐的事了。这个商人来要钱,只好分期付给他,我向您要的那几千法郎就是付给他的。后来一些好心人提醒他说,公爵已经不再替她偿还债务了,她正在跟一个没有财产的青年交往。别的债权人也接到了同样的通知,他们也来讨债,来查封玛格丽特的财产。玛格丽特本来想把什么都卖掉,但是时间来不及,何况我也不赞成她这样做。帐是一定得还的,为了不向您要钱,她卖掉了马匹和开司米披肩,当掉了首饰。您要不要看看买主的收据和当铺的当票?”

于是普律当丝打开一只抽屉给我看了这些票据。“啊!您相信了吧!”她觉得自己很有理,便开始那种女人的洋洋自得的口气接着说,“啊!您以为相亲相爱能当饭吃养活自己吗?您以为只要一起到乡下去过那种梦一般的田园生活就行了吗?不行的,我的朋友,您想得太天真了。除了这种理想生活,还要以物质生活作为基础保障,最纯洁的决心都会有一些庸俗可笑、但又是铁铸成的链索把它拴在这个地上,这些链索是不容易挣断的。如果说玛格丽特从来不骗您,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与众不同。我劝她并没有劝错,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可怜的姑娘落个吃尽当光的下场。她不听我的劝告!她回答我说她爱您,绝不欺骗您。这真是太美了,太富有诗意了,但这样美好的境况都是不能当作钱来还给债主的呀。我再跟您说一遍,眼下她没有三万法郎是没法过门的。”

“好吧,我来想办法。”“您去借吗?”“是啊,老天。”

“您可要考虑清楚了,一旦跟您父亲闹翻,他会断绝您的生活来源,再说三万法郎也不是一两天内筹划得到的。相信我吧,亲爱的阿尔芒,我可比您更了解女人。别干这种傻事,总有一天您会后悔的。您要理智一些,我不是叫您跟玛格丽特分手,只是回到夏天开始时的生活轨道。让她自己去设法摆脱困境。公爵慢慢地会来找她的。N 伯爵昨天还在对我说,如果玛格丽特肯接待他的话,他愿意还清她所有的债务,每月再给她四五千法郎。”

他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这对她来说可算是一个保障,而您呢,反正早晚您都会离开她的。您不要等到破了产再这样做,何况这位N 伯爵是个笨蛋,她丝毫不会阻碍您跟玛格丽特的关系。开始时她会伤心一阵子的,但最后还是会习惯的,您这样做了,她总有一天会感谢您的。您就把玛格丽特当作是有夫之妇,您欺骗的是她的丈夫,就是这么回事。

“这些话我已经跟您讲过一遍了,那时候还不过是一个忠告,而现在已几乎是解决眼前危机的唯一办法了。”

普律当丝讲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却句句在理。“就是这么回事,”她一面收起刚才给我看的票据,一面继续对我说,“做妓女的专等人家来爱她们,而她们永远也没有自由去爱人,要不然,她们就要攒钱,以便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自掏腰包去享用一个一无所有的情人这么个奢侈品。如果我早知今日有多好啊,我!总之,您什么也别跟玛格丽特说,把她带回巴黎来。您和她已经一起过了四五个月了,该知足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对您的要求。半个月以后她自然会接待N 伯爵。今年冬天她节约一些,明年夏天你们就可以再过这种生活。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我亲爱的。”

普律当丝似乎沉浸于她自己的一番精彩的劝告中,我却恼怒地拒绝了。

不单是我的爱情和我的尊严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且我深信玛格丽特是宁死也不肯再过以前那种人尽可夫的生活了。

“别再说了,”我对普律当丝说,“玛格丽特到底有多少债务?”

“我已经说过了,三万法郎左右。”“还款期限呢?”

“两个月以内。”“她会有的。”普律当丝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我会交给您的,”我继续说,“但是您要发誓不让玛格丽特知道是我给您的。”

“放心好了。”“如果她再托您卖掉或者当掉什么东西,请您转告。”“不用操心,能当的她都当完了。”我先回到家里看看有没有我父亲的来信。

有四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