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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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漂向磁礁(1)

三年的暴风雨就在这样的烈火焰焰、人潮汹涌中过去了——愤怒的海洋此起彼伏,冲击着坚实的地面,永远向前奔腾,不知后退,让岸上的人看得惊心动魄,目眩神骇。小露西的三个生日的金丝又织进了她家庭生活的平静里。

那屋里的人曾在多少个夜晚里谛听过街角的回声,他们听见许多的杂沓脚步声便总情不自禁地心慌意乱。因为那种声音在他们心里已成了一个民族的声音,它在一面红色旗帜之下沸腾,宣布他们的国家处于危险之中,并被一种长久的魔法变作了疯狂的野兽。

老爷们已经没有人理睬。他们在法兰西已没有人需要,因此很可能被全部赶走的危险,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可是老爷们作为一个阶级又已摆脱了跟这种现象的关系。正如寓言中那个乡下人一样,煞费力气请出了魔鬼,却叫魔鬼吓得不知所措,立即逃之夭夭,再也不敢向他提出问题了。老爷们也是这样,在大胆地念主祷文许多年,在使用了许多召唤魔鬼的神奇魔咒之后,终于见到了魔鬼的可怕形象,却只好逃掉。

当年宫廷里金光闪闪的牛眼明灯已经不见了,否则全国的子弹浪潮准会给它们穿上许多窟窿。明灯从来不可信,不可依靠他们照亮前途。他们有缺点,有路西福的骄傲,萨丹纳帕拉斯的极度浪费和鼹鼠的盲目——可是他们已经落伍了,消失了。宫廷,从排他性的核心到最外层的心狠手辣、贪婪、骄奢淫逸的腐朽圈子,也全都找不到了。王权消失了:先在宫殿里受到包围,而在最后的消息到达时,它便被“暂停”了。

一千七百九十二年八月到了,老爷们此时此刻已经风流云散,逃到了天涯海角。

老爷们把他们在伦敦的首脑部和会议厅设在台尔森银行乃是自然的事。据说鬼魂喜欢在生前常到的地方出没,因此变穷的老爷们也常在他们过去存钱的地方出没。何况那儿有关法国的消息来得最快,又最为真实。再有,台尔森银行这个地方很富足,对于从高位跌落的老主顾常给予富有的援助。而那些及时预料到即将来临的风暴、看出会有抢掠和没收的危险而事先把钱汇到台尔森银行的贵族们,总有他们手头没钱的弟兄们来打听消息。还不得不加上一条,每一个从法国来的人都差不多理所当然地要到台尔森报到,同时汇报自己的行踪。由于这样的原因,台尔森银行那时简直就成了法国情报的高级交际区。由于此事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前来打听消息的人很多,台尔森有时便把最新消息扼要写出,贴在银行墙壁上,让路过伦敦法学会的人观看。

一个雾气沉沉的低郁的下午,罗瑞先生坐在办公桌边,查尔斯·达尔内靠桌站着跟他小声谈话。这儿是当年的忏悔室,后来作过“银行当局”的接待室,现在作了新闻交换站,人满为患。离关门时间已不到半小时。“可是,即使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查尔斯·达尔内十分犹豫地说,“我仍然要建议你——”“我明白。你是想说我不再年轻?”罗瑞先生说。“气候变幻莫测,路又远,旅行工具又没有保证,再加上一个分裂的国家、一个就连你去怕也不安全的城市。”

“我亲爱的查尔斯,”罗瑞先生快乐而自信地说,“你正好说对了我应该去,而不是不该去的理由。我去是安全的。那儿有许多值得打扰的人,谁会来干扰我这个快八十岁的老头子呢!至于说城市乱糟糟,要不是因为城市混乱,这边银行干吗往那边银行派人呢——那得是台尔森相信的人,而且了解那边城市和业务发展的人。至于路途劳累和天气变化不定,我在台尔森这么多年,银行有了困难我不去谁去?”

“我希望我能去,”查尔斯·达尔内略觉不安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成!给你出主意,或是要反对你,实在太困难!”罗瑞先生叫了起来。“你是在法国出生的,可你竟想去?你可太荒唐了!”

“我亲爱的罗瑞先生,正因为我出生在法国,我才常有这样想法(不过我并不曾打算在这儿细谈)。我对生活困苦的人民有一定的同情,还留给一些东西给他们,因此也就以为别人会听我的话,我可能有力量劝说他们要适度,”说到这儿他恢复了往常的深思态度说,“就在昨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还跟露西谈起——”

你跟露西谈起,罗瑞一遍又一遍说着,“是的。我真不懂你提起露西的名字怎么会不害羞!在这种时候竟然想到法国去!”

“可是,我并没有去,”查尔斯·达尔内乐着说。“是因为你说起要到法国去,我才说的。”

“可我一定要去法国。事实是,亲爱的查尔斯,”罗瑞先生瞟了一眼远处的“银行当局”,放低了嗓子,“你想象不出我们做业务有多么艰难,那边的文档又有多么大的危险。上帝才知道,若是我们某些文件被抢走或毁掉,会变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那发生的概率很大。因为,你知道,谁也难以保证巴黎城今天就不会被烧毁,明天就不会遭到洗劫!现在必须抓紧时机地对这些账册文件进行正确选择,把它们埋到地下或藏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能办好这事——如果还有人可以做的话——却又不致浪费宝贵的时间的就只有我,没有人合适。台尔森知道这一点,而且提出了要求,我能后退么?我在台尔森工作已经六十年了!只因为我的身体不太健康就退缩么?唉,在这儿这半百古里古怪的老头子面前我还是个娃娃呢!”

“我真敬佩你老当益壮的侠义精神,罗瑞先生。”“咄!废话,先生——我亲爱的查尔斯,”罗瑞先生又瞥了“银行当局”一眼。“你得记住,在目前情况下,不论想把什么东西运出巴黎都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就在这几天还有些你没有见过的怪人给我们带来了文件和宝贵的东西。每个人通过关卡时头都是挂在一根头发丝上的。(我对你说的这话要保守密秘,就是悄悄提起也违反了办业务的规矩呢)有的时间我们的包裹是可以自由通行的,跟在经营商业的英格兰一样,可是现在不可能了。”

“你今晚真要走么?”“真要走,因为情况紧急,不能耽搁。”“不带人么?”“向我建议过不同的人,但我对他们不愿说出意见。我打算带杰瑞去。以前杰瑞就是我星期日晚上的保镖,习惯了。没有人会怀疑杰瑞除了是头英国獒犬之外别的东西,除了扑向侵犯他主人的人之外,脑子里不会有别的想法。”

“我必须再说一遍,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你老当益壮的侠义精神。”

“我不得不再说一遍,废话,废话!等我完成了这桩微不足道的任务,也许会接受台尔森的提议,退休下来享几天清福。那时候再思考老年的问题也为时不晚。”这一番话是在罗瑞先生平时的办公桌前说的,那时贵族老爷们就在桌前一两码远处一大群地挤来挤去,夸口说一定要对那些流氓进行惩罚。当了难民的不幸贵族老爷们和英格兰当地的正统派都觉得这场可怕的革命是前无仅有并未播种却竟出现了的恶果。这是他们思维定式,仿佛这场革命并非是因为做了什么,或是没干什么而引起的。好像并不曾有人在多年前就预料过革命必然到来似的(那些人对法国数以万计的人民所受的苦难和原可为人民谋福利资源的浪费与滥用早有认识)。好像他们并不曾用自己能理解的词语记录下自己的观察所得似的。这样不负责任的说话,还有老爷们种种异想天开的计划(他们企图重新实施当年闹得民穷财尽天怒人怨的计划),任何明白事理的人也难以忍受而不表异议。

查尔斯·达尔内此时耳朵里全部都这样的声音,它们使他感到仿佛脑袋里的血流已经乱成了一团,再加上早已使他不安的隐藏的内疚,他越来越没有主意了。正当达尔内犹豫不决时,意料中的事发生了。

“银行当局”来到了罗瑞先生身边,把一封肮脏的没有拆开的信放到了他的面前,问他找到了什么证据没有。那信放得离达尔内很近,他看到了信封上的内容——眼睛一瞥就看得很明白了,因为那正是他的原名。那封面译成英语是:

“特急。英国伦敦台尔森公司烦转法国前圣埃佛瑞蒙德侯爵先生收。”

结婚那天早晨,曼内特医生曾向查尔斯·达尔内提出与一般人不一样的要求:有关这个姓氏的秘密必须继续保持,不能让其他人知道,除非医生改变他的观点。因此别的人谁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姓,他的妻子也不会发现什么的,罗瑞先生更不会怀疑。

“没有,”罗瑞先生对“当局”回答,“我向所有人询问过,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位先生的地址。”

离关门的时间越来越近,大部分人聊着天从罗瑞先生的办公桌前走过,罗瑞先生便拿出信来向他们打听。一个面相狡猾的老爷难民看了看,那些老爷难民一个接一个的看着,每一个都用英语或法语说了些有关这位失踪侯爵的不太中听的话语。

“侄子,我确定——总之是个堕落的继承人——被人谋杀的漂亮的侯爵的侄子,”一个说。“幸好,我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放弃了自己岗位的胆小鬼,”其他的人说——说话的大人是藏在一堆干草里离开巴黎的,差点喘不过气来——“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中了时髦理论的毒,”第三个人透过眼镜顺便望了望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跟最后一个侯爵唱反调,该继承庄园时却放弃了,把它放在残暴的人手中。现在他们会找他报仇的,我希望。是他应得的。”

“嗨?”粗喉咙大嗓门的斯特莱佛叫了起来,“他是真的不继承了吗?他是那种人么?我们来看看这个丢脸的名字,这个倒霉的人!”

达尔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拍拍斯特莱佛的肩头说:

“这个我认识。”“你知道么,天呀?”斯特莱佛说,“我真的没想到。”“什么理由呢?”“为什么,达尔内先生?你知道他做出了什么事情吗?在这样的时代,你就没有继续问的必要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