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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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胜券在握(1)

西德尼·卡尔顿跟监狱绵羊在隔壁的黑屋里谈话,外面完全听不见。罗瑞先生却带着相当的怀疑和不信任的目光瞧着杰瑞。那位诚实的生意人接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老是把支撑身子的两条腿不停的晃动,仿佛他长了五十条腿要逐一地去检查似的。他也检查手指头,极为专心致志的模样也很令人生疑。罗瑞先生的眼睛跟他的眼睛一对视,他就用手捂在嘴上咳嗽起来,咳声短促,咳法也特别。据说这种病胸中一尘不染的人是很少得的,即使有,也不多。

“杰瑞,”罗瑞先生说,“来这儿。”克朗彻先生一只肩头在前侧着身子往这边走。“你除了送信还会做什么?”克朗彻先生想了一下,又仔细地瞧着他的老板,忽然灵机一动,回答道,“带点农业性质的活儿吧!”“我有些担心呢,”罗瑞先生伸出食指指着他,“担心你使用受大家尊重的了不起的台尔森银行作幌子而去做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你若是干了,回英国之后我们也就绝交,我也不会替你保密。台尔森银行是不准任何人糟踏的。”

“我希望,先生,”克朗彻先生涨红了脸恳求道,“我能在你身边给您干点零活,直到干不动。就算我干过那样的事——我没说干过,只说就算干过——我也希望像你这样的厚道人在打算跟我过不去时多想一想。就算是干过吧,思考时也不是单纯一方面的事情,而是两方面的事。现在医生捞的是金币,老实巴交的生意人却连一个铜板也得不到的——一个铜板!错,连一半个铜板也捞不到——半个铜板,不,半个铜板的一半也捞不到!——那钱很快的存进了台尔森银行,医生却斜着一双能治病的眼睛偷偷地望着生意人。医生们马车进马车出——啊,跑起来也是一溜烟的速度,若不是更快的话。他这不也是将台尔森糟蹋么?吃母鹅要加酱,吃公鹅怕也得这样才行吧!还有个克朗彻太太,一有理由就跪下来祷告,反对他做生意,弄得他倾家荡产,非常不幸运,至少原来在英国是这样,将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医生的老婆却不需要祷告——你见过她们祷告么!如果她真的祷告吧,也不过是祷告别人身体更差一些。你说这个不对,难道那个就对么?还有,就算真是这样吧,殡仪馆的人要钱,教区办事员要钱,教堂执事要钱,私家守夜人也要钱,全都要钱,全都贪心不足,到最后还能落得几个?就算落下了几个,那也不能怎样,罗瑞先生。但凡能不干,早就想不干了,可已经干上了——我是说即使是已经干上了。”

“啊,”罗瑞先生叫道,却更加宽容了些。“我现在一看见你就非常害怕。”

“我没说有那回事,可就算有吧,”克朗彻先生接下去说,“我恭恭敬敬向你提个建议。”

“直接说吧,”罗瑞先生说。“不,我不,先生,”克朗彻先生回答,这些话跟他的思想行动相比更远的了,“我决不支吾其辞,我有个建议要恭恭敬敬向你提出,先生,如果你愿意,海那边那法学会板凳上坐着我的儿子,以后他长大成人,就给您老跑腿、送信,给您老打理琐碎事宜,直办到您老归天,只要您老愿意要他。就算是干过了(我仍旧没说真干过,我会对你直接说的,先生),也让那孩子能够有一个孩子,照顾他妈妈吧。别毁了那孩子的爸爸,别这样,先生,就让他爸爸去当个正经的挖坟匠,诚心诚意挖坟,将人往里面埋,算作是对当初那件事情的补偿吧,相信他永远会埋得严严实实的,”克朗彻先生说,一面用手臂擦着脑门上的汗,表示他的话语已经结束。“我要恭恭敬敬向你建议的就是这个,罗瑞先生。身边的事情令人害怕,天呐,太多的人因为丢掉性命,多得连帮人出力都跌了价,还有许多别的。到现在这种情况大家都要好好考虑呢!就算有那么回事吧,我也希望你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我这么做,为的也就是求个平安。”

“这倒算说了真话,”罗瑞先生说。“现在你就别再说了。你若是悔改了,有行动表现,够资格作朋友,我依然把你当作朋友。我要的是实际的,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克朗彻先生敲敲自己的前额,这时西德尼·卡尔顿和密探从黑屋出来了。“再见,巴萨先生,”前者说,“咱俩就这样定了,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了。”

他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下,罗瑞先生面对面坐下。两人单独相对时,罗瑞先生问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囚犯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保证能见到他一次。”

罗瑞先生脸色一沉。“这只能是我权限范围内的事情了,”卡尔顿说。“要求过高会连他的脑袋也放到斧头下面去的。那就正如他所说的,即使叫人揭发了,这也是最差的状况了。我们的弱点就是这个,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法庭上出了问题,”罗瑞先生说,“不是只见面就能救他的。”

“我并没有这样说。”罗瑞先生的眼睛逐渐转到炉火上。他对他心爱的人的怜惜和第二次逮捕的沉重失望使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禁深感自己的衰败,眼泪随之潸然而出。

“你是个善良的人,真诚的朋友,”卡尔顿说,说话的语气随即发生了变化。“不好意思我注意到了你的感伤。我不能坐视我的父亲流泪而无动于衷。即使你是我的父亲这也是我对你的哀伤所能表示的最大程度了。你并不需要自责。”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又恢复了一向的一切无所谓的态度,但他的口气与抚慰都带着浓厚的感情和尊重。罗瑞先生过去一直没见到过他较为善良的一面,此时见了难免会有些惊讶,便向他伸出手去,卡尔顿轻轻地握了一握。

“还是谈谈令人感到怜惜的达尔内吧,”卡尔顿说,“我们的计划要暂时保密别告诉露西。这办法并不能帮助他们见面。她可能以为是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给他送去东西,让他抢在用刑之前自杀呢!”

这想法让罗瑞先生颇感意外,他立即看着卡尔顿,想看出他是否真有那种想法。好像是真的。他回望了他一眼,显然明白了是如何想的。

“她总是顾虑得太多,”卡尔顿说,“每一个念头都可能给她带来痛苦。先把这事保密。我刚到时就跟你说过,最好别让我跟她见面。不见她我仍然付出一切的给她帮助。我希望,你要去她那儿?她今天晚上一定非常痛苦!”

“我现在就去,马上。”“我很高兴,她不能离开你,也很仰仗你。她现在的状态如何?”“很着急,很伤心,但依然很美丽。”“啊!”

这一声叫喊让人倍感凄凉,似是长叹,又似是呜咽。这使罗瑞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卡尔顿脸上,那脸正对着炉火,一道光亮(也许是一道阴影吧,老人弄不清)迅速从他脸上掠过,有着一丝不快与无奈。他抬起一只脚要把一块快要崩塌但依旧燃烧炽烈的小柴块推回炉里。他穿了一身流行的白色骑马装和一双长统靴。浅淡的眼里能看见火光,使他的脸看去没有血色,没有修剪过的棕色长发松松地披在脸旁。他对那火的满不在乎的神态让人们觉得奇怪,罗瑞先生急忙警告他,此刻燃烧的柴块虽已被脚踩碎,靴子却还踏在炽热的炭火上。

“我没有在意,”他说。罗瑞先生的眼睛又盯着他的脸。他注意到那张天生的漂亮面孔上笼罩了一片憔悴的阴影,这使老人很清晰的记得法庭上囚徒们的神色,他没有办法忘记这些。

“你在这儿的公事快办完了么,先生?”卡尔顿对他转过身去说。

“快完了。我终于办完了我在这儿所能做的所有事。昨晚我正要告诉你时,露西却出乎意外地出现了。我要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然后离开巴黎。我准备去度假。”

两人都没有说话。“你的年龄中肯定有记忆犹新的事情吧!是么,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说。“我七十八岁了。”

“你这一辈子做事,总是踏踏实实、坚持不懈地工作着,很多人信任、尊敬您。”

“我从成年以来就是个做实事的人。实际上我可以说从儿童时代起就已是个办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岁,处在多么重要的地位,你若离开会有很多人不舍的吧!”“想念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单身汉么!”罗瑞先生摇头回答,“不会的。”“你为什么这么说?她难道不会为你哭么?她的孩子难道不会么?”“会的,会的,谢谢上帝。我现在的思绪很乱。”“这是一件应该感谢上帝的事,是么?”“当然,确实是。”“要真诚的对着自己内心深处说,‘我完全不曾赢得任何人的爱和眷恋、感激和尊重,不曾在任何人心里引起过柔情,善事一件都没做过,没做过对人有益、令人难忘的事!’那你那七十八年岂不成了七十八个沉重的诅咒么?”

“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应该是这样。”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思考了良久说:“我想问问你:——你的儿童时代很遥远么?你坐在你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您是否还记得?”说时他的表情逐渐柔和起来。罗瑞先生回答道:“二十年前倒觉得很远,可到了这个年龄倒不觉得时间离得很远了,因为我是做圆周运动的,越是靠近终点,也就越是靠近起点了。这好像是为踏上最终的路做着有关善意的安慰和一切准备的工作。现在我的心常被时常沉睡的回忆所感动,是关于我年轻美丽的母亲的。(现在的我已经这么老了!)我想起许多往事,那时我们称作世道人心的东西对我还显得虚无缥缈,我的缺点也还没有固定。”

“我明白!”卡尔顿惊叫,忽然容光焕发,“这样你会觉得更幸福了么?”

“希望是这样吧。”说到这里,卡尔顿站起身子去帮他穿外衣,没有再交谈。“可是你并不老。”罗瑞先生又回到这个话题。“是的,”卡尔顿说。“我年轻。可是我这种年轻的日子是没有多久的。我活够了。”“我才是这样呢,我相信,”罗瑞先生说。“你现在要出门吗?”“我跟你一起步行到她家门口。你了解我的,停不住。如果我在街上转上很久,你也不用担心。明早我还会来的。你明天要去法庭么?”

“不太幸运,要去。”“我也要去,但只是去当听众。我的密探会告诉我在哪里的。抓紧我,先生。”罗瑞先生扶住他,两人下楼走到街上。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罗瑞所要到的地方。卡尔顿在那儿跟他分了手,却舍不得离开这里。大门关上之后他又走到门前,摸了摸门。他听说过她每天都要去监狱。“她从这儿出来,”他四面环顾了一下,“往这边走,一定也常踩在这些石头上。我沿着她的脚步走走吧。”夜里十点钟他在拉福斯监狱前露西曾无数次站立过的地方站住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将铺子关上,正坐在店门口抽烟。

“晚安,公民。”卡尔顿经过时停下专门打招呼,因为那人一直盯着他看。

“晚安,公民。”“共和国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是说断头台吧。很不错!今天已是六十三个。马上就要突破一百个了。参孙和他的部下有时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参孙真会说笑啊。好一个剃头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