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帕斯让鲍克接近不了,鲍克却鲜血直流,粗粗地喘气。慢慢地,战斗到了性命攸关的程度。像狼似的沉默的圆圈,一直在等待着最后的机会。鲍克喘息起来时,斯帕斯不断地进行冲击,使他手足无措。一次,鲍克翻了一个跟斗,组成圈子的这些狗全都站了起来。不过,他几乎就在半空之中又挣扎了过来。那圈狗重又伏下去,再继续等待。
然而,鲍克具备一种为了伟大而生的资质——想像。他没有忘记动用他的脑子。他冲了上去,仿佛在重演撞肩的故技,但在最后的一刹那,他却贴着雪地冲了过去,狠狠地咬住了斯帕斯的左前腿,咯嘣一声,骨头碎了。那只白狗现在只好站在三条腿上,来对付他了。
鲍克尝试了三次,想撞倒他,然后,又故技重演,咬断了敌人的右前腿。斯帕斯无计可施,处境绝望,但依然挣扎着,坚持斗争。如同他过去所看到的相同的圈子向被打败的对手收拢的情形一样,所不同的,这一次,圈子却是向他围过来,那个眼睛发光,舌头耷拉,白色的气息袅袅上升的圈子,向他收拢过来。他彻底失败了。
怜悯是在为温和的地带作准备,鲍克坚持不懈,筹谋最后的冲击。他的腰部已经感觉到收拢过来的赫斯基狗群的呼吸,他看到他们围得越来越近,半蹲半卧地在斯帕斯身边准备跳跃。似乎一阵停顿。每只狗如同变成了石头,一动也不动,只有斯帕斯浑身颤抖,站在那里,耸立着毛发咆哮着,可怕的威胁好像想要吓退即将面临的死亡。
这时候,鲍克跳了上去,肩与肩正撞一起。随着斯帕斯从视野中的消失,银白色的雪地上的圈子变成了一个黑点。鲍克——最终的胜利者——一个因完成了屠杀很得意的——获得了支配地位的原始野兽,在一旁袖手观看。
四、胜者为王
第二天一大早,福楼沙便发现斯帕斯不见踪影,同时也发现鲍克变得伤痕累累,他将他拉到火边,借着火光一边指点着他的伤口,一边说:
“怎么样,快看啊,这个鲍克就像两个恶鬼。”波立特一同察验着道道张嘴的伤口:“斯帕斯打得真凶。”
“这个鲍克打得更凶。没有斯帕斯,我们可以省心了。现在,我们可以夺回损失掉的时间了。”福楼沙回答说。波立特将营帐用具装上雪橇,福楼沙给狗们套挽具,鲍克小步跑到斯帕斯原来的领袖的位置上。然而,福楼沙认为,索勒克斯是现存的最好的领导狗,因此,他无视鲍克的存在将索勒克斯拉到了鲍克垂涎三尺的位置上。
鲍克暴怒地扑向索勒克斯,赶走他,然后站在他的位置上。
福楼沙快意地拍拍腿,大声喊道:“啊!瞧,他杀了斯帕斯,就认为应该由他来取而代之。”
他命令道:“滚到一边去!”不过,鲍克拒绝挪开。福楼沙不顾鲍克威胁的咆哮,一把抓住他,再一次换上索勒克斯,那只老狗并不喜欢这个位置,也表示他害怕鲍克。
福楼沙非常固执。他一转过身去,鲍克就又赶走了索勒克斯,而后者,似乎也很高兴走开。
福楼沙此时怒气冲冲,手抄起一根棍子,走了过来:“妈的!不想活了!”
鲍克想起了那个身穿红卫生衫的人,慢慢地后退了去。索勒克斯再次被带到前面的时候,他没有企图闯上去,然而,他逗留在棍子打不到的地方,既不远走,也不接近,痛苦而愤怒地围着福楼沙打转、咆哮,他一面绕圈子,一面紧紧盯着那根棍子。他做好充足的准备,棍子万一向他掷来,他随时准备躲开。
福楼沙叫鲍克,准备将他安排到原来的达弗前面的位置上。鲍克向后退了两三步,福楼沙追了上去,鲍克又向后退,福楼沙认为鲍克害怕挨打,就放下手中的棍子。然而,鲍克可不希望逃避挨打,而是获得领导权,那是他挣来的,理所应当地属于他。于是,他公然起来反抗。
波立特也过来帮忙,他们一起,追了他半个多小时,用棍子打他,他却迅速躲开。他们从他的八代祖先开始骂起,直到他的子子孙孙和更加遥远的后裔,诅咒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血管中的每一滴血,他则回之以咆哮。他只是绕着营地转圈退避,十分清楚地表示,只要满足他的欲望,他就会顺从地走过来。福楼沙坐下来直抓头皮。波立特看一看表,大骂起来,他们本该上路一个小时了。福楼沙又搔一搔头皮,摇摇头,冲波立特羞涩一笑。波立特也耸耸肩,无可奈何。于是,福楼沙走到索勒克斯站的地方,呼喊鲍克,鲍克此刻,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福楼沙解掉索勒克斯的缰绳。现在,狗们排成了完整的队伍,套上挽具,开始出发,队伍中除了最前面的位置,没有鲍克的地方。
福楼沙又在叫他。他却不过来。波立特命令道:“扔掉棍子。”
福楼沙扔了棍子。这回,鲍克胜利似地笑着,碎步跑了过来,占据了狗队中最前面的位置,拴好缰绳。
终于出发了,他们奔上了河床的雪道。以前,福楼沙曾经用两个恶鬼的比喻估价鲍克,然而现在,他发现,他对鲍克的估计还是太低了。福楼沙从来没见过有条狗比得上斯帕斯,但是,鲍克此刻作为领头狗,在何处需要作出判断,思考的敏捷和行动之迅速等方面的表现,他远远超过了斯帕斯。
鲍克尤其在立法、保证同伴们守法方面出色。达弗与索勒克斯对谁做领导毫不在意,那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在轭下辛勤劳作,除非工作受到了干扰,否则他们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能够维持秩序,即使好脾气的比利作领袖,他们也无所谓。但是,在斯帕斯最后执政的日子里,其他的狗变得不再服从领导了。现在,鲍克开始整顿他们,令他们大吃一惊。
派克紧跟在鲍克之后,他很懒惰,除非被迫不得已,从来不肯多用一点气力,因此屡受惩罚。第一天还没结束,他就已经空前卖力了。
第一天黑夜,在营地里,乖戾的乔治被重重地狠揍了一顿。鲍克利用体重的优势,扼住他的呼吸,揍得他一直哭泣告饶方才罢休。而这种事,斯帕斯可做不到。狗队恢复了以前的秩序,在缰绳里的大家重又像一条狗似的步调一致了。到溜冰急湍,狄克和古纳两条本地的赫斯基狗也加入了进来,鲍克很快便收服了他们,令福楼沙惊讶得透不过气来。
“他妈的!像鲍克这样的狗真是太难找了!没了,绝对没了!值一千块呢!波立特,是不是?”
波立特点点头。这时,他已经刷新了记录,而且,速度逐渐加快。雪道的情况很好,坚硬结实,最近天气晴朗。又不太冷,直到全程结束,气温保持在零下五十度。两个人交替着坐雪橇,走路。狗们不停地工作着,偶尔稍作休息。
三十里河结冰的情况相当好。来时,他们用了十天的时间。回去时,只用了一天时间。从芭尔杰湖的下端到白马湍,他们一共跑了六十里路。他们穿越麻什、塔杰什和笨乃(一串绵延达七十里长的湖泊)时,速度之快,使得走路的人只好拉住雪橇后面的一根绳子。第二周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翻过白岭,沿海滩的斜坡而下,看到了位于脚下的施盖逵镇和泊在海边的船只的灯光。
十四天以来,平均每天四十里,这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在施盖逵镇的街上,波立特和福楼沙昂首挺胸,夸耀了三天,邀请赴宴的请帖雪片般纷飞而至。拉雪橇的狗队也经常成为一群驯狗,赶狗的人受到人们的敬佩。后来,三四个西部的坏蛋企图洗劫城镇,结果却满身被枪弹打得像是胡椒瓶似的窟窿眼,大家的兴趣才转移到了新偶像的身上。
后来,官方命令来了。福楼沙将鲍克叫到身边,搂着他痛哭一场。像许多别的人一样,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从此以后,福楼沙与波立特从鲍克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
一个苏格兰裔的混血儿管理着他与他的伙伴们。与其他的狗队一同出发,他们重新又踏上了那条去往多盛的艰险难走的道路。因为这是一辆邮车,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信件,送给那些在北极寻找金子的人们,所以,现在,既非轻装前进,又非刷新纪录,拖着沉重的负担,每天都是艰难的旅行。
鲍克很讨厌这种工作。但是,他效仿达弗与索勒克斯以不辞劳苦为荣的精神,而且监督同伴尽职尽责。
这是一种非常单调的生活,按照一成不变的规律,不停地来回运转。这一天与那一天,相似极了。每天早晨,厨师就起床生火。早饭后,人们便各自劳作。上路半个小时以后,黎明才渐渐驱散黑暗。夜里扎营,一些人搭起帐篷,另一些人就伐木砍柴,准备生火,铺床。其余的人也从事着各自的工作。对狗来说,这是一天之中的大事。吃完鱼以后,与其他队列中的狗散上一个小时的步本来很好,不过,这些狗一共有一百多条,其中有许多凶猛之士,与其中最凶猛的三次战斗以后,鲍克就得到了主宰的地位,他一耸毛龇牙,别的狗就躲开他。
他有时将前腿伸向前面,收起后腿压在身体下面,以这种姿势靠近火堆卧着,抬头望着火,如入梦乡,若有所思地眨着眼睛。他会想到洒满阳光的圣科拉拉谷的米勒大法官那幢很大的宅院,水泥做成的游泳池,墨西哥种的秃子伊莎倍尔,日本种图茨。然而,他的脑海中最深刻的是,那个身穿红色卫生衫的人,克丽之死,与斯帕斯的生死搏斗,吃过的以及还没有吃到的好东西。
他并不沉迷于回忆之中,记忆之中的那片阳光普照的土地已变得模糊,永远只是梦幻。相比之下,那些可以追溯得起的遗传下来的记忆更为强而有力,它使得他熟悉了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近来,那种自远古时起就已经丧失的本能(其实,所谓本能,只是因为思念祖先而养成的一种习性)在他的体内苏醒过来。
他有时缩成一团,望着火焰眨着眼睛,深深地陷入了沉思,而他伏在火旁时,看到的人不是面前的混血儿厨师而是另外一个人,短腿长臂,筋肉与其说又圆又粗,不如说青筋累累,疙疙瘩瘩,长长的头发纠缠在一起,他发出的声音很奇怪,手下垂到膝腿之间,拿着一根棍子,头部还绑着一块大石块。他几乎是赤裸着身体,脊背的腰里悬着一块被火烧焦了的破烂的兽皮,身体上汗毛很多,胸部与两肩满是,手臂与大腿外侧尤其厚,像是浓密的兽毛,他没有站着,而是抬起臀部,向前倾斜,屈膝蹲在两腿之上。他身上像猫一样显得灵巧,警觉非常敏锐,只有总是处于对四周情况满怀恐惧之中的人才有。
这个毛人将头埋进两腿之间,蹲在火边睡觉的时候,头深埋入双膝之中,两手抱住头部仿佛在用毛茸茸的胳膊挡住风雨。鲍克看到,在火堆的另一边,在周围环绕的黑暗中,总是两颗一道,两颗一道,有许多闪闪发光的炭火。他明白,这是那些巨兽的眼睛,他能听得见他们行走时撞断树枝的咔喳声,以及他们在黑夜中的骚动。
在育空河岸,他眨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火光的时候,梦乡中的另一个世界的声响,令他从背部到肩和脖子的毛发悚然,他低声叫唤或轻轻咆哮起来。混血儿厨师喊他:“嗨,鲍克!醒醒!”另一个世界便一下子无影无踪,被现实的世界便取而代之。他爬起来,伸一伸懒腰,打一个哈欠,好像大梦初醒一般。
这是一次困难艰险的旅行。后面的沉重的邮件使他们精疲力尽。到达多盛时,他们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早已疲惫不堪。起码需要一周到十天的休息时间。
但是,两天以后,从巴勒克斯出发,他们沿育空河岸顺流而下,拉着满载寄给外界的邮包雪橇。狗疲惫至极,赶狗的人气愤至极。更加倒霉的是,每天下雪,道路很软,阻力也更大,因此,狗们在拉雪橇时也就更吃力。
赶狗的人知道狗的难处,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照看狗,他们每夜都先让狗吃东西,每个人将自己看管的狗从头到脚认真地检查一遍以后,才去睡觉。不过他们的体力仍然在不断下降。
从初冬到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一千八百里,即使对于最强壮的生命来说,一千八百里也不同寻常,他们还一直拉着雪橇,精疲力尽。鲍克也疲惫至极,但他硬撑着维护纪律,让伙伴们坚持工作。
每天夜里,比利总是在睡梦中呜咽着叫。乔治比以往也更乖戾。而索勒克斯,无论瞎眼的一面或另一面,都难以靠近。
然而,最为痛苦的是达弗,他患了严重的病。他更加阴沉,也更易发怒,一扎营就立刻做窝,负责照看他的人得到那里喂他。只要一卸下挽具,他就卧下,一直到早晨套挽具时才起来。
当雪橇因突然停下受到制动用力猛地一冲的时候,达弗就在缰绳里痛苦地叫起来。赶狗的人检查他的身体,一无所获。所有赶狗的人,都对他的病十分好奇,在吃饭时,在上床睡觉前抽最后一袋烟时谈论他。一天晚上,他们将他从窝里弄到火边,挤压他,戳他,进行了一次会诊。他一直苦苦哀号,但他们检查不出来。毛病在身体的内部,可能哪里的骨头断了。
到达伽茜亚沙洲时,他衰弱得甚至都无法走路,苏格兰裔的混血儿命令大家停下来,解开他的缰绳,将他从狗队里卸了下来。他极为气愤地咆哮着,看到索勒克斯站在他坚持服务了如此之久的位置,他甚至伤心地哭泣着。他向来以缰绳和雪道而自豪,即使病死,他也不能允许别的狗干他的工作。
雪橇滑动以后,压平了的雪道一旁的软雪中的他辗转挣扎着,向索勒克斯进攻,想将他推到另一边松软的雪中,他试图跳到缰绳里,插到索勒克斯与雪橇中间。他自始至终呜咽着,嗥叫着,却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