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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古瓶恨(4)

“什么?可怜的马西尼?”

“奥古斯特,告诉我,求求你了,今天晚上你怎么了?你的微笑里似乎隐含着恶意。你好像言不由衷。”

“瞧,你待我太糟了,如同你的朋友——那些老寡妇对待我一样。”

“不错,奥古斯特,今天你板着脸,就像和你所讨厌的人在一起似的。”

“坏东西!得了,把你的手送过来吧。”他吻了吻她的手,殷勤中透着点嘲弄。他们相互注视了一分钟。圣克莱尔首先低下眼睛,大声说道:

“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被人看做坏人可太不容易了!要么就什么都不要谈,仅仅谈天气或者打猎,或者和老夫人们讨论她们慈善机构的预算。”

他在桌子上拿起一张纸:“看,这儿是给你洗贵重衣服的女人开的账单。咱们就聊这个吧,我的天使,这样你便不会说我坏了。”

“说真的,奥古斯特,你令我很费解……”

“这种字体使我想起今天上午找到的一封信。你要知道,我上午收拾文件了,因为我经常要整理整理。但我却找到了一封昔日的情书。我十六岁时曾经爱上了一个女裁缝,这封信就是她那里写给我的。她的字自成一体,总是写得非常令人费解。文体也和她的字一样。这倒好!由于那时候我有点自命不凡,觉得一个写信不及塞维尼夫人的情妇根本配不上我。因此断然离开了她。今天重看这封信,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裁缝对我是一片真情。”

“好极了!是一个你供养的女人?……”

“简直是金屋藏娇:每个月五十法郎。可是我的监护人每月给我的生活费却不太多,因为他说,一个年轻人有了钱便会学坏,还会使别人学坏。”

“那这个女人,她后来如何了?”

“我怎么清楚?……一定死在济贫院里了。”

“奥古斯特……如果是真的,你的神态就不会这样满不在乎了。”

“如果要说真话,那么她后来算是嫁给一个好人了。到了我不需要监护人的时候,我给了她一小笔嫁妆。”

“你的心肠真不赖!……可是为什么你非得要装成坏人呢?”

“噢!我的心肠很好……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女人真心爱我……不过当时我不懂得分辨可笑的外表下真实的感情。”

“你应该把那封信拿来给我看看。放心我不会妒忌的……我们女人比你们更敏感,我们从一封信的风格马上可以看出写信的人是真心诚意,还是虚情假意。”

“可是多少次你们被一些蠢才或者自命不凡的人所俘虏!”他边说边看着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眼睛里和语调里有一种可怕的表示,但玛蒂尔德并没有注意到。“得了吧!你们男人个个都想让别人把你们看做唐璜,你们以为别人会上你们的当,可你们遇到的往往是些比你们更风流的女唐璜。”“我很理解,夫人们,以你们胜人一筹的机敏,从四公里之外便能嗅出一个蠢才。因此,我并不怀疑,咱们的朋友马西尼,他又蠢又自命不凡,一定到死也保留着童贞,像个殉道者一样……”

“马西尼?可他并不太蠢,而有的女人才蠢哩。我必须告诉你有关马西尼的一段故事……可是我是否已经给你讲过了?你说?”

“从未讲过。”圣克莱尔声音颤抖地回答道。“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爱上了我。我丈夫认识他,并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个风雅之士。他们情投意合。马西尼最初表现得特别殷勤,从施罗特那儿买了几幅水彩画,谎称是自己画的送给我,而且用令人心悦诚服的语调与我谈论音乐和绘画。有一天,他叫人给我送来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信中除了旁的事还跟我说,我是全巴黎最守妇道的人,因此之故,他愿意做我的情人。我把信给我的表妹朱莉看了。那时候,我们是一对活宝,我们决定戏弄戏弄他。一天晚上,我们有几位客人,其中包括马西尼。我表妹对我说:‘我要给你们念一封我今天上午收到的爱情自白书。’她拿着信,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朗朗地读了起来……马西尼当时那个可怜样儿!……”

圣克莱尔兴奋得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抓住伯爵夫人的手又是哭,又是吻。玛蒂尔德一惊非小,最初以为他神经有病了。但圣克莱尔只能反复说出这两句话:“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最后,他站了起来,显得精神焕发。这时候,他感到比第一次听到玛蒂尔德对他说“我爱你”的那一天还幸福、还激动。

“我是男人中最愚蠢、最应该受到谴责的人,”他大声说道,“两天来,我怀疑你……又没有想办法要你解释……”

“你怀疑我!……怀疑什么?”“唉!我真是个小人!……有人告诉我,你爱过马西尼,而且……”“马西尼!”她大笑道。然后立即又恢复常态,说道:

“奥古斯特,你有这样的疑心难道是疯了?而且虚伪到不跟我直说?”她眼里盈动着泪水。

“我求求你了,原谅我吧。”“我怎会不原谅你呢,亲爱的……但首先让我向你发誓……”

“噢!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要再说了。”“可是,苍天在上,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你怀疑有这样没有影子的事呢?”“没有,任何原因都没有,除了我这该死的脑袋,……和……你看见这个伊特鲁立亚花瓶了吗?我知道那是马西尼送给你的……”

伯爵夫人双手合十,神情极为惊讶。接着,她纵声大笑,高喊道:

“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我的伊特鲁立亚花瓶!”圣克莱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同时,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他的脸颊哗哗流淌。他把玛蒂尔德搂在怀里,对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放开你。”

“我当然原谅你,真是个傻子,”她边说边温柔地吻他,“今天你使我非常快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你哭,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不会哭的呢。”

接着,她挣脱他的臂膀,抓起那个伊特鲁立亚花瓶,朝地板上狠狠摔去。(此瓶是尚未为人所知的稀世之物,上面用三种颜色画着一个拉皮泰人和一个马人战斗。)只听得一声巨响,花瓶登时粉身碎骨!

圣克莱尔在这几个小时之中成了最惭愧又最幸福的人。

“喂!”罗坎丁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店遇见博热上校时说道,“这消息是真的吗?”

“再确切不过了,亲爱的。”上校悲伤地回答道。“那么请你把事情的过程给我讲讲。”“噢!很好。圣克莱尔先是对我说是他不对,但他想挨泰米纳一枪,然后才向他道歉。我只好同意。泰米纳希望用抽签的方法来决定谁先开枪。圣克莱尔一定要泰米纳先开。于是泰米纳就开了枪,我看见圣克莱尔在原地转了一下,便倒下死了。我发现有许多士兵中弹以后身子都很离奇地在原地转一圈才倒下身亡的。”

“这真是非同寻常,”罗坎丁说道,“那泰米纳呢,他有何动作?”

“噢,他是按当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的规矩做的。他遗憾地把手枪往地上一摔,摔得太过猛,以致,把扳机都摔断了。那是一支曼顿造的英国手枪,我不知道他能否在巴黎找到一位造枪的匠人为他按原样另造一支。”

伯爵夫人整整有三年谁也不见。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她都住在她的乡间别墅里,几乎闭门不出。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伺候她,这个女仆知道她和圣克莱尔的关系。但她和这女仆也一天说不了两句话。三年以后,她表妹朱莉长途旅行归来,闯进了她的闺门,惊愕地发现玛蒂尔德既消瘦又苍白,与她离开时又美丽又活泼相比,俨然成了一具僵尸。她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她表姐从幽居之处拽出来,将她带到耶尔。伯爵夫人在那里郁郁寡欢地又熬过了三四个月,接着便患肺病死了。根据治疗她的M 医生所说,她的肺病纯是家事烦恼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