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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科隆巴(1)

“为了报仇雪恨,放心吧,

只要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科西嘉岛尼奥罗地区的哀歌

181X 年10月上旬,英国军队里的优秀军官,爱尔兰籍的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从意大利旅游归来,带着女儿到达马赛,在博沃旅馆下榻。一般狂热的旅客对旅游地的赞不绝口往往会产生反作用,时至今天就有许多旅游者为了显得与众不同,都信奉贺拉斯的那句话:“毋赞美任何事物”,对一切都不应表示惊讶。上校的独生女儿莉迪亚小姐就是这类不惊讶的旅客之一。她觉得《耶稣变容》平淡无奇。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并不比伯明翰的工厂烟囱更壮观。总之,她对意大利最大的牢骚是这个国家缺乏鲜明的地方色彩,缺少独特的个性。对她这几句话的意思随你怎样理解都行,几年前我还十分清楚,而今天已经不甚了了。起初,莉迪亚小姐自以为在阿尔卑斯山南端可以看见很多前人所未曾见过的事物,回国以后能够同被称作君子的汝尔丹先生谈论一番,因而洋洋自得。然而不久她就发现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同胞都已来过,要找出一件无人见过的东西根本无望,于是她就一变而为反对派。老实说,最令人感到气愤的是,当你一说起意大利的奇观胜景时,就有人问你:“你一定看见过某地某某宫中的那幅拉斐尔的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不料这偏偏正是你漏看了的。既然样样都看太费时间,那么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否定一切来得干脆。

在博沃旅馆,莉迪亚小姐还遇到一件令人十分恼火的事。她从旅游中带回来一幅美丽的速写,画的是塞尼城的佩拉热城门,或称变石建筑城门,她以为绝对没有人画过这座城门,谁料她在马赛遇见弗朗西丝·芬威克夫人,夫人给她看自己的纪念册,她发现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枯萎的花朵之间,也竟然出现了上述那扇城门,而且用的是强烈的锡耶纳的土黄色。莉迪亚小姐一气之下把那幅塞尼城门送给了她的贴身女仆,从此她对佩拉热式的建筑再也不尊重了。

内维尔上校也奇怪地感染上了这种烦恼的心境。自从他的妻子谢世以后,他对一切事情,无不用莉迪亚小姐的眼光来看。对他说来,意大利的最大过错是使他的女儿觉得烦闷,因此这是世界上最索然无味的国家。他对那些绘画和雕塑确实无话可说,他感到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国家是打猎最最蹩脚不过的地方,他不得不顶着烈日在罗马郊外的田野里奔跑40公里,才能打到几只没有价值的红山鹑。

到马赛后的第二天,上校请他以前的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饭。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6个星期。他对莉迪亚小姐娓娓动听地讲了一个绿林好汉的故事,这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他们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经常听到的盗贼故事迥然不同。吃到餐末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和几瓶波尔多葡萄酒,他们谈起了狩猎。上校得知科西嘉是个狩猎的好去处,猎物之丰,种类之繁,任何地方都比不上。“在那里能够见到大量的野猪,”埃利斯上尉说,“必须学会把它们同家猪区别开来,因为它们简直惊人地相似;万一错打了家猪,猪倌们便马上要来找您的麻烦。他们全副武装,从被他们称作杂木丛林的小树林里钻出来,要您偿还他们的牲口,还要揶揄您一番。猎物中还有盘羊,这种奇异的动物在别处是看不见的,是狩猎的好目标,不过很难猎到。还有鹿、黄鹿、野鸡、小山鹑等等,品种繁多,在科西嘉到处都是,不胜枚举。上校,如果您喜欢打猎,就到科西嘉去吧,那里,就像我的一个旅店主人所说的,您能够射击所有猎物,从斑鸠到人都行。”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上校不由感到惊愕:难道人也可以猎杀?……喝茶的时候,上尉又讲了一个株连旁系亲属的复仇故事,使莉迪亚小姐再度入迷。这个故事比前一个更古怪,结尾的时候上尉还把当地怪异、蛮荒的外貌,居民奇特的性格,他们的好客风气和原始的习俗,向莉迪亚小姐一一描述,终于使她对科西嘉这地方心驰神往起来。最后,他送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其价值并不在于它的形状,也不在于它镶了铜,而在于它的不平常的来历。它是一个著名的绿林好汉转让给埃利斯上尉的,保证它曾经刺进过4个人的血肉之躯。莉迪亚小姐把它插在腰带里,又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睡觉以前把它从鞘里抽出来两次。上校这方面,却梦见他打死了一只盘羊,主人要他付赔偿金,他心安理得地照付了,因为这种盘羊是特别怪异的野兽,身体像野猪,却长着两只鹿角,还拖着一条野鸡的尾巴。

第二天,上校和女儿两人单独吃早饭时,上校说:“听埃利斯讲,科西嘉岛上有丰富得惊人的猎物,要不是那地方离这里太远,我倒很愿意到那里去过上个十天半月的。”

“好极啦!”莉迪亚小姐兴奋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到科西嘉去呢?您在那里打猎的时候,我可以绘画;我要是能够把埃利斯上尉所说的那个山洞画到我的纪念册上,我才高兴呢,据说那个山洞是波拿巴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上校表达的愿望,得到女儿的极力赞同,也许这还是第一次。这个意想不到的一致使上校非常高兴,但是他足智多谋,故意说出种种不同看法,以便把莉迪亚小姐的一时兴致激励起来并坚定下去。他提出那是一个蛮荒的地方,女人在那里旅行有很大困难,等等,可是毫无用处,她什么也不怕,骑马旅行是她最喜欢的,安营露宿则是她的一大乐事;她甚至连小亚细亚也想去走一遭。总之,你说一句,她对付一句,句句把你驳倒;正是由于从来没有英国女人到过科西嘉,所以她非要争这个先。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把纪念册拿出来给人看时,该有多么得意啊!

“亲爱的,为什么您把这幅可爱的图画这么快就翻了过去?”

“哦,那不算什么。不过是我画的一张速写,画的是为我们当过向导的一个科西嘉的著名强盗。”

“怎么!您到过科西嘉?……”

当时从法国到科西嘉还没有汽船,他们到处打听有无即将启航的帆船,开往莉迪亚小姐打算探险的那个岛。当天,上校给巴黎写信,退掉他们预定好的房间,又同一个科西嘉双桅纵帆帆船船主谈妥,乘他的船前往阿雅克修。船上有两个尚未装修过的房间。他们把食物装进船,舱船主极力保证,说他有一个老搭档水手是一位技艺高明的厨师,煮的普鲁旺斯鱼汤谁也比不过。船主又断言小姐在船上一定非常舒服,必然一路风平浪静。此外,上校遵照女儿的意愿,要求船主不得搭载任何旅客,还必须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观赏沿岸的山景。

开航那天,一大早一切均需携带的物品已收拾停当,装上了船,船必须等到黄昏起风时才能出发。在等待中,上校携女儿在克内比埃尔大街上散步,船主走过来请求上校准许他搭载一名乘客;这乘客是他的一个亲戚,也就是他长子的教父的远房亲戚,有急事必须回科西嘉故乡,苦于找不到可以搭乘的船。

“他是一个让人喜爱的青年,”马泰船长补充说,“也是军人,在近卫军轻步兵里当军官,如果那一位还做着皇帝的话,想必他早已是上校了。”

“既然也是军人……”上校回答,他还没说出“我很愿意他跟我们一起走……”时,莉迪亚小姐已经用英语叫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因为她的父亲在骑兵里服役,所以她对别的兵种都瞧不起,“他或许没受过教育,或许会晕船,会把我们的航海乐趣全破坏了!”

船主听不懂英语,但是看见莉迪亚小姐微微撅起的美丽的嘴唇,似乎也清楚了她的意思,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把他的亲戚夸赞了一番,还保证他的亲戚绝对是个有教养的人,出身于世代相传的班长家庭,绝对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他,船主,负责把这位亲戚安置在船上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不会觉得船上有这个人存在。上校和内维尔小姐听说科西嘉有些家庭父子世代相传都当班长,未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心地单纯,以为班长就一定是指步兵班长,所以断定这名乘客一定是船主出于好心,想捎带的一个穷鬼。假如是个军官,免不了要同他交际应酬;可是,对付一个班长,就不必担心,因为班长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要他不带着他的士兵,拿着上了刺刀的枪,强迫你到你不愿去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爱搭理就搭理,不爱搭理也无所谓。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用生硬的口气问。“从来不晕船,小姐。无论在海上或是陆地上,他的心都结实得如岩石一般。”

“好吧!您可以把他带来。”她终于让步了。“您可以把他带来。”上校也跟着说了一句,然后他们又接着散步去了。

傍晚5点左右,马泰船长来找他们上船。在港口上停泊着船长的舢板,他们看见舢板附近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身穿一件蓝色长外衣,钮子一直扣到下巴,晒得黧黑的脸,眼睛又长又大,黑眼珠炯炯有神,模样儿直爽而聪明。从他经常向后缩肩站立的习惯,和他嘴唇下面鬈曲的小胡子,一望便知是个军人;因为那时代街上还没有流行留小胡子,国民自卫军还没有把近卫军的举止和习惯传播到每个家庭。

青年见到上校即脱下鸭舌帽,不卑不亢措辞得体地向他道谢。“很高兴能帮您忙,我的孩子。”上校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说。接着他下了舢板。

“您的那位英国人很会拿架子。”青年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面,两只嘴角向下一弯。懂得这个手势的人,就知道这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人通晓意大利语,而且是个怪人。青年微微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脑门,以回答马泰的手势,那意思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脾气都有点乖戾。然后他坐在船主身边,仔细观察那个长得很标致的女伴,可是并没有失礼之处。

“法国士兵都有很好的气派,”上校用英语跟他的女儿说,“因此他们很容易得到晋升。”

然后他又用法语对青年说:“朋友,请告诉我,您曾在哪个部队里服役?”青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远房亲戚,忍住一个嘲讽的微笑,回答说他原来是近卫军步兵营的,现在他来自第七轻装营。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的年纪似乎还轻了点。”

“对不起,上校,我参加过的惟一战役就是滑铁卢。”

“这一仗可足足抵得上两仗呢。”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问他科西嘉人是不是很爱戴他们的波拿巴?”上校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译成法语,那个青年已经用十分准确的英语来回答她,尽管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

“您知道,小姐,俗话说:‘本乡人中无先知’,我们是拿破仑的同乡,也许我们不及法国人那么爱戴他。至于我,尽管我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是仇家,可是我仍然爱他而且崇拜他。”

“您能说英语!”上校惊讶地叫起来。“说得不好,你们一听就知道了。”

莉迪亚小姐对他随随便便说话的口吻觉得有点不快,但想到一个小小的班长同权势冲天的皇帝居然会有私仇,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尝到了科西嘉的奇特的滋味,她打算把这件事浓墨重彩地写上她的日记。

“也许您曾经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我年纪还很轻,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旅游回来。小姐,您一定说得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语;我只怕您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

“小女听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有语言方面的天赋,不像我这么笨。”上校抢先替小姐回答道。

“那么小姐听得懂我们科西嘉的几句民歌吗?这是一个牧童对牧女说的话:纵使我进入了神圣的天国,神圣的天国,只要我找不到你,我决不在天国里游乐。”

莉迪亚小姐确实听得懂,但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点放肆,尤其是伴随着歌词射过来的目光,她涨红了脸用意大利语回答:“我懂。”

“您是有6个月假期才回乡的吗?”上校问。“不,上校。他们要我领取半饷了,大概由于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又是拿破仑的同乡。现在我回家乡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惆怅地仰望着天空。上校把手伸进衣袋,用手指翻弄着一枚金币,想找一句恰当的话能够帮他很得体地把它塞进他可怜的敌人手中。

“我也是一样,”上校有意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说,“他们也要我领半饷了;可是……您拿的半饷还不够您买烟抽的。拿着,下士班长……”

年轻人的手此时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没有张开,于是上校想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涨红了脸,挺直了身子,咬了咬嘴唇,似乎要动气了,可是很快地又改变了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拿着金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请您允许我给您提出两点忠告:第一,永远不要把金钱送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同乡中有人特别不讲礼貌,会把钱用力摔到您的脸上;第二,不要用对方不需要的头衔加在对方头上。您称我为下士,可我是个中尉。当然,其中的差别并不是很大,可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喊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对我说您只是一个班长,而且令尊和府上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长。”

听了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全都跟着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