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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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奇遇不了了之。哈利·梅莱与露丝谈了一次话。别墅里的人听到叫声,赶到呼救的地点,发现他脸色煞白,连“老犹太!老犹太!”几个字都几乎说不清了。凯尔司绅士弄不清这喊叫声的含义,还是哈利·梅莱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们走的是哪个方向?”他抓起角落里立着的一根沉甸甸的棒子,问道。奥立弗指着两个人逃走的方向,说道,“那个方向,一眨眼就看不见他们了。”“他们肯定躲在沟里。”哈利讲道,“跟我来。尽可能离我近一点。”说着,他跃过篱笆,箭一般冲了出去,其他人要想跟上都很困难。

凯尔司奋力跟在后边,奥立弗也跟了上去,就在这时,外出散步的罗斯伯力绅士回来了,也尾随着他们,跌跌撞撞地翻过篱笆,又敏捷得超乎人们想象地一咕噜爬起来,急步加入了这一场追击,速度非常之快,同时连声地扯着嗓子大叫,很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一路飞奔,一次也没有停下来歇口气,跑在最前头的那一位冲进奥立弗指出的那片田野的一角,开始仔细搜索沟渠和附近的篱笆,其他的人抓紧时间赶上前来,奥立弗也才得到机会,把导致这一场全力追击的原委告诉罗斯伯力绅士。

搜索一无所获,就连新近留下的脚印也没有发现。此刻,他们站在一座小山顶上,从这里可以俯瞰三四英里的原野。左边凹地里有一个村子,不过,由于跑过了奥立弗所指的那条路,他们几个必须在开阔地里兜一圈才到得了那个村子,他们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是不可能办到的。在另一个方向,牧场的边缘是一片密林,但依据同样的理由,他们也无法赶到那个藏身之处。

“奥立弗,这肯定是个梦。”哈利·梅莱讲道。“噢,不,真的,绅士,”奥立弗回忆起那个老家伙的面目,顿时发抖。“我可把他看清楚了。我把他们俩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我如今看着您一样。”

哈利与罗斯伯力绅士异口同声,“另一个是谁?”“就是在客店里一下撞到我身上的那一个。”奥立弗说,“我可以发誓,肯定是他。我们都睁大眼睛互相看着。”“你确定他们走的是这条路?”哈利追问道。“错不了,那两个人就在窗子跟前,”奥立弗指了指把别墅花园和牧场隔开的那道篱笆。“老犹太往右边跑了几步,是从那个缺口爬出去的,高个子就从那儿跳过去。”

奥立弗讲话的时刻,两位绅士一直注视着他那诚恳的脸庞,然后又相互看了一眼,仿佛确信他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不管哪个方向都看不出一丝一毫有人仓惶出逃的迹象。草很深,但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踩过的,其他的草都没被踏倒,沟渠的边沿和两侧有一点湿漉漉的泥土,但是认不出有人的鞋印,也没有丝毫迹象表明过去几个小时里曾经有脚踩在这块地面上。

“这可真奇怪。”哈利说。“怪?”大夫应声讲道,“布拉瑟斯跟达福也弄不出什么名堂。”

即使搜索显然已属徒劳,他们一直找到夜幕降临,再找下去已毫无指望,这才很不情愿的罢手。凯尔司奉命急忙赶往村里的几家啤酒馆,依据奥立弗所能提供的最为详尽的描述,前去寻访两个长相、穿着与此相符的陌生人。在这两个人当中,老犹太不管怎么样也是不难让人记起来的,假设有人看见他在附近遛达或者喝酒的话。即使这样,凯尔司却没有带着任何足以解开这个谜或者多少澄清一点疑云的消息回来。

第二天,又重搜索打听了一番,但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第三天,奥立弗和罗斯伯力绅士上镇子里去了,指望在那里看见或者听到那伙人的一点什么事情,可这一番努力同样毫无结果。几天之后,这件事慢慢被人遗忘了,跟大部分相同的事情,怪事要是得不到新的养料,通常自生自灭。

与此同时,露丝日渐好转,已经能够出外走一走了,她又一次同家中的人呆在一起,把欢乐带到每个人的心里。

然而,即使这变化给这个小天地带来了影响,即使别墅里再度响起了笑语,某些人,甚至包括露丝本人,却时时呈现出拘谨,奥立弗不可能对此毫无觉察。梅莱太太和儿子常常闭门长谈。露丝不止一次面带泪痕出现。在罗斯伯力绅士确定了前去杰茨的日子以后,这些迹象有增无减。显然有件正在进行的什么事情打破了少女以及另外几个人内心的平静。

终于,一天早晨,房间里只有露丝一个人,哈利·梅莱走了进去。他带着几分犹豫,恳求许可和她交谈片刻。

“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露丝,”年轻人把椅子拖到她的面前,“我不得不一吐为快,这些话其实你已经明白了,我心中最珍视的期望你也并非一无所知,即使你还没有听到这些话从我口中说出来。”

他一进门,露丝的脸色就变得一片沧桑,(这也可能是她新近患病的反映)。她只是点了点头,便朝旁边的几盆花俯下身去,默默地等着他往下说。

“我——我——早就该离开这儿了。”哈利讲道。

“你应该,真的,”露丝答复,“原谅我这么说,但我期望你离开。”“我是被最令人烦恼、最可怕的忧虑带到这儿来的。”

年轻人说,“害怕丢失自己唯一的心上人,我的每一个愿望、每一种期待都寄托在她身上。在尘世和天国之间摇摆,你差一点死去。我们都知道,每当美好、仁慈的年轻人受到疾病的困扰,纯洁的灵魂不知不觉便转向了他们那个光明的、永生的归宿。我们知道在我们的同类当中,最仁慈、最可爱的人通常英年早逝。”

在这些话倾吐出来的时刻,娴静的姑娘眼里一颗泪珠滴落在她低头面对的花朵上,在花冠里闪出晶莹的光华,把花儿衬托得更加妩媚动人,仿佛从她那年轻、美好的心田里涌出的泪花理所当然要与天地间最娇艳的花朵一比高低。

“一个人,”小伙子激动地说,“一个与上帝身边的天使同样美丽、同样天真无邪的姑娘,在生与死之间摇摆。噢!她所亲近的遥远世界已经揭开了一半,谁能指望她会回到这个悲哀和不幸的世界中来啊!露丝,露丝,知道你正在像上界的光芒投射到几间的柔和阴影一样离去,再也没有期望祈求上苍把你留下,又不清楚有什么理由值得你留下,感觉到你已经属于那一片光明的乐土,许多最美丽、最仁慈的人早就飞到那里去了,即使聊以慰藉的办法很多,却还要祈求把你还给爱你的那些人——这些颠来倒去的想法简直叫人接受不了。我白天黑夜都处在这样的心情。忧虑、恐惧和自私的懊悔像奔腾的激流一样朝我涌来,生怕你一旦死去,就再也不会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多么忠贞,这股激流几乎把我的理智和知觉一起冲走了。你恢复过来了,一天一天,一小时接一小时,健康像水珠,点点滴滴汇入在你身体里缓慢流淌的生命溪流,它本来已经消耗殆尽,如今重又变成汹涌奔腾的大潮,我曾用近乎盲目的眼睛,注视着你死里逃生。你怎会期望我抛开这份深情?要知道,正是这份深情改变了我对全人类的态度。”

“我没有这个意思,”露丝流着泪水说,“我只是期望你离开这儿,你就可以重新转向崇高的值得你追求的事业。”

“即便是最崇高的追求,也比不上赢得像你这样的一颗心,”年轻人握住她的手,讲道,“露丝,我亲爱的露丝。多少年了,我一直爱着你,向往着荣归故里,再告诉你,正是为了与你分享才去追求这一切的——我做了一个个白日梦,幻想着在那个欢乐的时刻,我如何才能使你回忆起,我曾经用了那么多不会讲话的象征来表达一个孩子的眷恋,我要向你求婚。那个时刻还没有到来,可如今,功名尚未成就,青年时代的幻想也尚未实现,我还是要将这一颗早就属于你的心向你呈献,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用来答复我的请求的一句话上。”

“你的品行一直很高尚、仁慈,”露丝竭力控制着激动不已的感情,讲道,“既然你相信我并非麻木不仁或者忘恩负义的人,那就请听我的答复。”

“你的答复是,我可以努力争取配得上你,对吗,亲爱的露丝?”

“我的答复是,”露丝说道,“你必须努力忘掉我,我不是要你忘掉我是你以前心心相印的同伴,因为那会深深地刺伤我的心,却是要忘掉我是你爱上的人。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想一想那里有多少颗心,你都会由于赢得那样的心而感到骄傲的。当你产生了另一份爱情的时刻,只要你愿意,可以向我吐露一二,我会做你最热心、最诚挚的朋友。”

露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用一只手捂住脸庞,听任泪水夺眶而出,哈利依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露丝,你的理由呢,”他好容易才低声说出话来,“你作出这个决定的理由呢?”

“你有权知道理由,”露丝说道,“你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这是我必须履行的一种义务。为我自己,也为了别人,我必须这样做。”

“为你自己?”“哈利,是的。我只能这样,我无依无靠又没有嫁妆,只有一个不明不白的名声,我不应该让你的朋友怀疑我接受你的初恋是出于卑鄙的动机,把自己变成一种累赘,强加在你所有的期望、计划之上。为了你,为了你的亲人,我有义务阻止你凭着那份热情办事,为你的前途设置这样一个巨大的障碍。”

“假设你的心意和责任感是一致的话——”哈利又开始了。

“并不一致。”露丝的脸涨得通红。“那你也是爱我的?”哈利说,“我只要你说这句话,亲爱的露丝,只要你说这句话,解一解这个失望的苦果。”“如果我能够做到,又不至于使我所爱的人受伤害的话,”露丝回说道,“我本来——”“就会以完全不同的态度接受我的心里话?”哈利讲道,“至少,露丝,别对我隐瞒这一点。”露丝说,“等等。”她把那只手抽出来,“我们干吗要继续这次痛苦的谈话呢?这次谈话对于我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知道我曾经在你的心目中占据了我如今这样的崇高位置,你在生活中取得的每一个胜利都把新的毅力赋予我,使我变得更加坚定,这就是幸福。再见了,哈利。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见面了。但我们可以保持另外一种关系,我们彼此都会感到很幸福。有一颗真挚热切的心在为你祷告,愿一切坦诚、真心的源泉降下每一声祝福,为你带来欢乐和成功。”

“让我再说一句,露丝,”哈利讲道,“让我听一听从你口中说出来的理由。”

“你的前程很辉煌,”露丝坚定地答复,“一切荣誉,凡是凭着卓越的才干和有势力的亲戚,能够在社会上取得的荣华富贵都在等着你。但那些亲戚很高傲,我既不愿意和可能蔑视我亲生妈妈的人周旋,也不愿意为像我一样的人带来屈辱或挫折,一句话,”少女说着,转过脸去,她一时的坚定已经开始动摇,“我的名字上有一个污点,而世人却要用来殃及无辜。责难统统由我一个人来承担,我绝不会让别人代我受过。”

“露丝,可亲可爱的露丝啊,还有一句话!”哈利高声嚷着,冲到她的面前,“如果我不那么——不那么走运,世人就是这样说的——如果我命中注定要过一种淡泊宁静的生活——如果我很穷,又有病,又无依无靠的话——你也会拒绝我吗?还是由于我将有可能享尽荣华富贵就一定会对出生斤斤计较?”

“别逼我答复,”露丝说道,“这个疑问如今不存在,永远也不存在。强人所难是不公平的,就更别提多善良了。”

“假设你的答复和我几乎敢于期望的答复相符,”哈利反驳道,“它就将在我孤独的行程上撒下一道幸福的光彩,照亮我面前的道路。对于一个比任何人爱你的人来说,你简简单单说的几句却是至关重要的。哦,露丝!看在我持久而灼热的爱慕的份上,看在我已经为你承受的以及你一定要我承受的一切痛苦的分上,答复我这一个疑问吧!”

“那么,假设你的命运另有安排,”露丝说道,“假设你的地位只是略微高出我一点,而不是远远超过我——假设在任何悠闲淡泊的贫贱生活中,我都能帮忙你,安慰你,而不是在一帮雄心勃勃的名流当中成为你的一块绊脚石,——我也无须经受这一磨难。我如今就有理由感到极大的幸福。可另一方面,我承认,哈利,我本来应该得到更大的幸福。”

露丝倾吐着这一番衷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把昔日的一点心愿珍藏在心底,此刻,这些夙愿随着记忆纷纷涌上心头,像重温凋零的愿望难免会引出泪水一样,眼泪也为她带来了宽慰。

“这种软弱我不能按捺,但它总要使我的心意变得更加坚定,”露丝伸出手来,讲道,“如今我必须离开你了,真的。”

“我求你回答一件事,”哈利说,“再谈一次,就一次——不超过一年,但也可能大大提前——请许可我还可以就这个主题和你最后谈一次。”

“不要强迫我改变我的正确决定,”露丝带着一丝忧郁的笑意,回说道,“这没有什么好处。”“不,”哈利讲道,“我要听你重新说一遍,只要你愿意——最后重复一遍。不管我今后取得何种地位或者财富,我要把它们统统放在你的脚下。如果你依旧坚持你如今的决定,我决不试图用言语或行动去加以改变。”

“就这样吧,”露丝答复,“那只会多一次痛苦,到那个时刻,我可能更能够经受得起了。”她再一次伸出手去,可小伙子却把她搂进怀里,在她那清秀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急忙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