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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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赴约。

教堂的钟声打到十一点三刻的时候,两个人影出现在伦敦桥上。一个步履匆忙走在前边的是个女人,她四下急切地望,像是在寻找某一个预期的目标。另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路上尽可能走在最阴暗的影子底下,他不时调节自己的脚步,与那个女的保持一定的距离,女的停下他也停下,女的继续走他也暗暗往前移动,但即使跟踪得来劲了也决不赶到她的前边。就这样,他们在弥德塞克斯过桥,来到塞莱河岸。此刻,那女的显然感到失望,因为她心急火燎地搜索过来,却没有在过路路人中见到自己要找的人,便转身走了回来。这个动作很忽然,但监视她的人并没有忙中出错,一闪身躲进桥墩顶上一处进去的地方,并且翻过栏杆,藏得更加严实。他听着那女的从对面便道上走过去。女的停住了。那个男的也停下来。

星月无光,夜色深沉。整天天气都很差,此刻此地,已经没有什么人来来往往。即或有,也是形色匆忙快步走过,不管是对那个女的,还是牢牢盯住她的那个男人,很可能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是看见了也肯定没有留意。这天晚上碰巧有几个伦敦穷汉从桥上路过,打算找一处冷冰冰的拱道或者门户大开的破房子用来栖身,这一男一女的外表也没有引来他们那种令人讨厌的眼光。两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不同任何过路人搭话,别人也不和他们交谈。

河面上停泊在各个码头上的小船,笼罩着一层雾气,小船上燃点起的红色灯火因而显得颜色更深,岸边阴沉混沌的建筑物显得越发昏暗朦胧。沿河两岸一些货栈早就被烟雾熏得污迹斑斑,呆板而又忧郁地从密密层层的屋顶、山墙中耸立起来,冷森森地向水面皱着眉头,乌黑的河水连它们那粗大丑陋的模样也照不出来。幽暗中,圣玛格纳斯教堂尖顶和古老的救世主教堂的钟楼隐隐可见,依旧像两个巨灵神守卫着这座历史悠久的大桥,但桥下林立的船桅与岸上星罗棋布的教堂尖顶几乎全都看不见了。

姑娘走来走去,忐忑不安——那个暗中盯梢的男人一直严密监视着她——这会儿,圣保罗大教堂响起沉重的钟声,宣告又一天寿终正寝。午夜已降临这座人烟密集的都市,降临宫殿、地下室酒馆、监狱、疯人院,进入这些生与死、疾病与健康共同拥有的寝室,降临尸体那僵直冷峻的脸庞与孩子平静甜美的酣睡。

十二点打过不到两分钟,在离大桥很近的地方,一个少女由一位鬓发斑白的绅士陪伴着,从一辆出租马车上下来,把马车打发走,便直端端往桥上走来。他们刚踏上便道,姑娘猛然惊起,立即迎上前去。

他们慢慢走上桥,一边查看着四周,看模样是对某种实现的可能性极小的事只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此刻,两人忽然与那位新伙伴走到了一块。随着一声刚刚发出就戛然而止的惊叫,他们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乡下人打扮的汉子走到他们跟前——确实擦了他们一下。

南希急促地说,“不要在这儿,在这儿和你们讲话我紧张。上——马路外边——到下边石阶那儿去。”

她说着,用手指了指要他们去的方向,那个乡下人回头看了一眼,粗声地问他们干吗把整个便道都给占着,于是就离开了。

南希姑娘所指的石阶在塞莱河堤,是一段上下船的石梯,跟救世主教堂同在桥的一侧,那个乡下人模样的汉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赶到那个地方,他观察了片刻地形,便开始往下走。

这条石梯是桥三段的一部分。朝下走完第二段阶梯,一根面向泰晤士河的装饰性壁柱在左边的石壁尽头立着。从这里再往下走,石梯要宽一点,石梯上的人看不见转到石壁后边的人,哪怕只比他高出一级阶梯。乡下人来到这个地点,忙忙慌慌地看了看附近,眼前仿佛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了,加上已经退了的潮水,这里有的是立足的地方。他溜到一旁,背朝壁柱,来了个以逸待劳:料定他们不会再往下走,即使听不见他们在讲什么,也可以稳稳当当地继续盯住他们。

在这个僻静的角落时间显得这样拖沓,这名暗探又是这样急切,恨不得马上探明他们这次会面的意图,要知道这和他光听介绍而估计的状况完全不同,他不止一次认定这事算是吹了,并且劝自己要相信,他们或者是远远地在上边停住不走了,或者就是另外找了个地方去进行密谈。他正想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回到大路上去,就在这当儿,他听到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几乎近在耳旁的讲话声。

他身体一挺,屏住呼吸,笔直地贴在石壁上,聚精会神地谛听着。

“这下可够远的了,”一个声音讲道,显然是那位绅士的嗓音,“我不能再叫这位小姐往前走了。换了别人,都会信不过你,连此地也不肯来的,可你也看得出,我愿意顺着你的心思。”

“顺着我的心思。”这正是诺亚·克雷波尔跟踪的那个姑娘的声音,“绅士,你真能体谅人。顺着我的心思。行了,行了,这没什么关系。”

“哦,为什么呢,”绅士的口气温和了一点,“你把我们带到这么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你干吗不让我和你在上边谈,那地方有灯,又有人走动,却偏要引我们到这个荒凉的黑窟窿里来?”

“我刚刚告诉过你,”南希答复,“在那儿和你讲话我紧张。不清楚怎么的,”姑娘讲话时浑身直哆嗦,“可今天晚上我真是怕得要命,站都站不稳。”

“怕什么呢?”那位绅士仿佛对她很同情。“我简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姑娘答复,“要知道就好了。我一整天想的都是可怕的念头,死神,带血的装尸布,越紧张身上越发烫,像是给架在火上烤一样。今天晚上我看了一本书,想混混时间,这些东西从书上又跑出来了。”

“这是幻想。”绅士安慰她说。“不是幻想,”姑娘的声音很沙哑,“我看见书上每一页都有‘棺材’这两个字,我敢发誓,字体又大又黑——嗳,刚刚在街上,他们就抬着一副棺材从我身边走过。”

“这种事不足为奇,”绅士讲道,“我也时常碰到。”“那是真的棺材,”姑娘说道,“我看到的不是真的。”她讲话的口气确实非同寻常,躲在一旁偷听的暗探禁不住毛骨悚然,连血都凉了。接着他又听到那位小姐柔和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位小姐恳求她不要听任这样可怕的幻觉来折磨自己,要平静下来。

“请你好好劝劝她,”小姐对老绅士说,“苦命的姑娘。她看来很需要这样。”“看见我今天晚上的模样,你们有些高傲的教友少不了会昂起头来,并且祷告地狱之火和上帝的惩罚降临,”姑娘嚷道,“噢,可爱的小姐,有些人自称是上帝的子民,他们对待我们这些苦命人为什么不能像你这样体贴、善良呢?你又年轻又美貌,我们失去的一切你都有,你完全可以高傲一点,不用这么谦恭。”

“哦。”老绅士讲道,“土耳其人把脸洗净后面朝东方做祷告,而那些好人在和尘世的摩擦中仿佛连笑脸也给抹掉了,总要一成不变地面向天国最黑暗的一侧。假设要我在异教徒和伪君子之间作一个选择的话,我宁可选择前者。”

这番话表面上是向年轻小姐说的,但目的可能是给南希一点时间,让她定下心来。稍停,老绅士自己便和她攀谈起来。

“上星期天晚上你不在这里。”他讲道。“我来不了,”南希答复,“硬给留下了。”“被谁?”“以前我跟小姐说过的那个人。”

“我们今天晚上到这儿来,没有人怀疑你是来向什么人通风报信的?”老绅士说。

“没有,”姑娘摇了摇头,答复,“我离开他可真不容易,除非让他知道为什么。要不是上一次出来以前我给他服了一点鸦片酊,这位小姐我也见不着了。”“他在你回去之前没醒过来?”老绅士问道。“没有,不管是他,还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没有怀疑我。”

“很好,”老绅士讲道,“眼下你听我说。”“我听着呢。”姑娘在他停下来的刹那间答复。“这位小姐,”老绅士开说了,“把差不多半个月以前你说的事,告诉了我和另外几位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坦率地说,我一开始怀疑你是否绝对靠得住,但眼下我深信你是靠得住的。”

姑娘真诚地说,“我靠得住。”“我再说一遍,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来向你证明我对你的信任,我们打算从利用孟可司这个人的恐惧着手,逼他说出秘密,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但假设——假设——”老绅士说,“不能把他给逮住,或者,即使逮住了,却无法迫使他按我们的意图行事,你就必须告发那个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