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年·在人间
21575700000019

第19章 童年(18)

他和我躺到吊床上,腿朝上抬起,脚底蹭着天花板,轻轻地说道:“后娘不关心我,父亲同样不关心我,外祖父更不关心我——跟他们在一块儿还有什么过头?我去问奶奶强盗都在什么地方生活,我投靠他们去。有朝一日你们会知道我的……我们一起跑吧?”

我不能与他一起跑,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有我的理想——我打算做一个蓄着浅色大胡须的军官,为此必须学习。我把这个理想告诉了表哥,他思考了一下,同意了,说道:

“这也不错!将来你当军官,我当强盗头领,你应当来逮我。我们两个不知谁死于谁的手中,或谁将谁给俘虏了。我不可能杀死你的。”

“我同样不杀死你。”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外祖母走了进来,爬上炕炉,望了望我们,开口说:“怎么样,小耗子们?唉,孤儿呀孤儿,一对破砖碎瓦片哟!”

她可怜了我们一会儿,就骂起了萨沙的后母——那个又肥又胖的后母娜杰日达,酒馆老板的女儿。接着,将天下所有的后母与继父全都骂了一遍。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过来,整个身体都布满了红点——我长出了天花。人们将我放在后边的顶楼上。我闭着双眼在那儿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手脚全都用宽带子牢牢地捆绑着,不停地做着离奇古怪的恶梦,其中有一个恶梦差点儿送了我的命。

外祖母经常来。她说话时,愈来愈经常地散发着很浓的酒味。再以后她带过来一个大白壶藏在我的床下面,对我挤挤眉眼说道:

“亲爱的,你别和外祖父那个老家伙讲!”“您为什么要喝酒?”“不要多嘴,你长大以后便知道了。”她从壶嘴中吸了一会儿,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嘴唇,甜蜜地微笑,问道:“噢,我的小爷子,前天我说什么了?”“说我父亲。”

“说到哪儿了?”我提醒了她,然后她井井有条的语句就像小溪一样长流不止了。

有关父亲的事情,是她主动对我说起的。有一回她来我这儿,没有去喝酒,满面愁容并且劳累不堪,她讲道:

“我梦到了你父亲,好像他是在旷野中行走,手中拿着一根核桃木的棍儿,吹着哨子。他身后跟随着一条花狗,舌头抖动着。不知什么原因我经常梦到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看起来他的灵魂四处飘荡,总也得不到安静。”

她连续几个夜晚总是说父亲的事情,这些事情像所有她述说的事情那样有趣。

我祖父出身于一个军官的家庭,他由于虐待属下而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我的父亲便是在西伯利亚某一地区出生的。他的生活十分苦,打小便经常从家中逃跑。有一回我祖父带着狗到森林中像寻找兔子那样寻找他,还有一回我叔父抓住了他,将他打得非常惨,幸好邻居将他拉走藏起来了。

“小孩经常挨打吗?”我问道。外祖母悠然地答道:“经常挨打。”我的祖母很早便去世了,在我父亲九岁那年,我祖父也去世了。有个干木匠活的教父收留了他,还让他加入了彼尔姆城的同业行会,教他活计,然而父亲从他那儿逃跑了,去市场上为瞎子引路。他十六岁那年来到尼日尼,在一个包工头——科尔钦轮船上的木匠那里做事。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细木匠、裱糊匠与装饰匠。他所做事的那个作坊是在铁匠街,跟外祖父的房子紧挨着。

“他的胆子真大!”外祖母乐呵呵地赞美着。“有一次,我与瓦里娅在花园中摘红莓子。有一个人,他就是你的父亲,‘扑通’一声从墙上跳了下来。我吓了一大跳,由苹果树丛中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身穿白汗衫,天鹅绒的裤子,然而却赤着脚板,头上也没戴帽子,用皮条梳着长头发。他是来求婚的!我曾经看到过他,他经常由我们窗前路过。我看到他的时候心中总是思忖着:多棒的一个小伙子啊!等他走到面前,我问:‘年轻人,你怎么不走正路而要翻墙头?’他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我的整个人、整个灵魂全都在您的眼前,瓦里娅同样在这里。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帮帮我们,我们想结婚!’我一听,舌头就不能动弹了——我被惊呆了,我又看看你母亲,她正机灵地藏在苹果树的后面呢,羞得满面通红,红得好像红莓果儿那样,她还偷偷地给他打手势呢。我说道:‘你们这两个鬼东西,到底想的是什么好办法呀?瓦尔瓦拉,你发了疯?年轻人,你也认真地思考一下,你有资格折这一枝花吗?’那一刻你外祖父是一个阔佬,儿子们还没有分开家,他有四所房屋,既有钱又有名气。在这不久以前,他接连当了九年行会头子,人家奖给他一顶带丝条的帽子和一身制服。哎,他当年可神气呢!我将应该讲的全都讲给他们了,但是我真的很疼爱他们。他们听后,面孔都变黑了。之后,你父亲说道:‘我明白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可能好心好意将瓦里娅嫁给我的,因此我要悄悄地娶她,只请您帮帮我们。’让我来帮他这个忙?这个小疯子,我甚至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连躲也不躲,说道:‘就算您拿石块砸我也好,只请您帮忙,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然后瓦尔瓦拉也走了过来,来到他面前,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说:‘我们已经在五月期间就结婚了,如今只是要举办婚礼而已。’我一听差点儿晕过去了。哎呦,我的上帝呀!这群死孩子!”

外祖母笑起来了,笑得浑身颤抖,然后她闻了闻鼻烟,拭去了眼泪,高兴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你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结婚,什么是举办婚礼。但是你要明白,假如一个姑娘没有举办婚礼便生孩子,这可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要记住我的话,当你长大之时,可不要引诱姑娘做这种事情,这是一件天大的罪过,害惨了人家姑娘,生出来的孩子也就是私生子。要牢牢记着,要留神!你和女人一块儿生活,需要真心去怜悯女人,一心一意地喜欢她们,不要只图玩乐。记住了吗?我这给你讲的是金玉良言呀!”

她在椅子上晃荡着,深思起来,接着,颤抖了一下,又开始说了:

“怎样做呢?我打马克西姆的脑门,揪瓦尔瓦拉的头发,然而他有情有理地跟我讲:‘打也不能解决问题!’她也说道:‘您先考虑考虑怎样做吧,往后有您打的!’我问他:‘你可否有钱?’他回答道:‘有,另外我还为瓦里娅买了戒指呢。’‘你有多少钱?也就两三个卢布吧?’‘什么话,有百十卢布,’他回答道。那个时候的钱值钱,东西不贵。我望着他们,心中思忖着:嗨,真是一对傻孩子,一对小笨蛋!你母亲说:‘我将戒指藏到地板下面了,担心您看到,可以将它卖掉!’听,简直像个小孩子的话!后来我们左思右想,好不容易谈妥了,他们再过一个礼拜就举办婚礼,由我与神甫办交涉。我禁不住痛哭了一场,心跳得非常快,担心你外祖父知道,就连瓦里娅也心惊胆战的。最后我弄妥了!”

“有个匠人是你父亲的仇人,他是一个坏家伙,他早将一切看透了,在暗中监视我们。婚期来临,我将我唯一的女儿尽我所能用最好的衣服装扮起来,将她领出了大门。转弯的地方有一辆三套马车在等候着,她坐了进去,马克西姆吹了声口哨便离开了!我满含泪水回到了家。突然,那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这个卑鄙无耻的狗东西开口说话了:‘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不去阻拦其他人的好事。但是,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您必须给我五十卢布当作酬劳!’我没有钱,也不喜欢钱,所以没有积蓄。我一时犯傻,对他说道:‘我没钱,怎么给你!’他说道:‘难道您同意你欠我的!’‘我怎么答应欠你的钱?事后我到什么地方弄钱呢?’他说道:‘您丈夫有的是钱,你偷他的呗,这有什么困难的?’我这个笨蛋,本应当与他谈谈,纠缠住他一段时间,然而我朝他的狗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过身便走了!他追赶上了我,还跑到院子中大喊大叫地闹起来了!”

她合上双眼,微笑地说道:“今天想起来他们做胆大包天的事情我还是觉得恐怖!你外祖父知道后,简直像野兽那样吼叫起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不可以开玩笑的。他经常望着瓦尔瓦拉赞不绝口地说道:‘我要将她嫁给贵族,嫁给老爷!’可是伟大的圣母比我们清楚谁跟谁有缘分。你外祖父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院子中瞎窜,将雅科夫与米哈伊尔叫出来了,叮嘱那个麻脸的匠人与车夫克里姆。我一瞧真是不妙,他皮带上悬挂着一个秤砣当成流星锤,米哈伊尔还举起了火枪。我们的马可是上等的烈性马,马车又轻便,他们肯定会被追赶上的!在这个紧急时候,瓦尔瓦拉的守护天使提醒了我。我找着一把小刀,将车辕的皮带割开一个口子。我嘴中没有讲心中却在思忖着,在路上可能会断的!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车辕在路上扭开了,差点儿将外祖父、米哈伊尔以及克里姆给砸死,于是他们的行程被我给耽搁了。当他们将车修理好赶往教堂时,瓦里娅与马克西姆早已举办完婚礼,站在教堂门廊里了。啊,胜利归属于主!”

“我们去的这群人急忙冲上去,要打马克西姆,然而他是一个力大无比的壮汉!他将米哈伊尔从门廊里丢了出来,摔折了他一只胳臂;克里姆同样碰伤了;你外祖父和雅科夫,另外还有那个匠人,全都不敢动弹了。他在气得发疯时同样没有失去理智,他对外祖父讲道:‘您快将铁锤扔了吧,不要拿着它在我面前晃荡了。我是一个本分人,我手中所拿的都是上帝赐予我的,不允许任何人抢走,我不要太多的东西。’他们退出去了,你外祖父坐在车子上叫嚷着:‘瓦尔瓦拉,从此以后我们永别了!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也再不希望看到你!你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随你的便。’他回到了家中,打我骂我,我只是哼哼,半句话也不讲,心中想着:所有的这一切会过去的,不管怎么说生米早已经煮成了熟饭!之后他跟我说道:‘嗨,阿库林娜,请注意:不准你再认她当女儿了,记着这些!’我心中只想着:你这个红发鬼,你在逞强,在说谎。气愤是冰块,遇热便会化!”

“我投入地、贪婪地听着,在她叙述的故事当中,有些地方真的令我非常吃惊。外祖父对我讲述的母亲的婚礼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曾经反对过这件婚事,举办婚礼之后,他不允许母亲踏进这个家门。然而,他说母亲不是躲藏着举办婚礼,他同样也来到教堂参加了。我不愿意问清他们俩到底谁讲得真实,相比之下,外祖母的故事比较动听,更令我喜欢。她讲故事的时候,身体经常晃晃悠悠,好像坐在小船上一样。她时常眯缝着双眼,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含着盲人般仁慈的笑容,而那浓浓的眉毛则稍稍地抖动着。她说到什么可悲可叹的事情,就晃得更加厉害了,一只手朝前伸出来,好像要在空中拦住什么东西一样。她这种盲人一样、对一切容忍的慈善感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