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年·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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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在人间(25)

他不知道那天就是我的命名日。我知道其他人同样不知道。一直到祝贺仪式在作坊中停止,我就急忙换好衣裳,跑到院内,爬到板棚的房顶上,将又厚又重的积雪铲掉,那一年冬季下了很多次的雪。然而在我高兴时却忘记了打开地窖的门,雪就将门堵上了。我从房顶上下来,看到了这个情形,就立刻动手铲掉房门前面的雪。我将铲子弄折了,恰巧此时那个店伙计从旁边的门里走进来。这反而应了那条俄国的俗语:“高兴之后,紧接着的就是烦闷。”

“行呀。”那个店伙计走到我跟前,嘲笑地说,“嗯,你这人,让鬼抓走了才好呢!我要冲着你的笨脑袋打一下!”

他举起了木铲的柄要揍我,我麻利地躲到一边说道:“你要明白,我来你们这儿不是当清扫院子的工人的!”

他将木棍掷到我的腿上,我抓起了一团积雪,冲着他的面孔回敬了一下。他愤怒地跑开了。我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进作坊里。没过多久,那个店伙计的女友,一个相貌非常俗气、长着一脸粉刺、言行轻佻的姑娘,从楼上跑了下来。

“让马克西莫维奇到楼上来!”“我不去。”我说道。拉利奥内奇惊讶地小声问:“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他叙述了一遍。他焦虑地紧皱双眉,去了楼上,在走以前对我低声说道:

“你真是太不谨慎了,老弟。”这个作坊里,人声鼎沸,大家都在谩骂那个店伙计。

咖卡久兴说道:“行了,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将你赶出去的!”

这个我不担心。我与那个店伙计的关系早已经持续不下去了。他那么的憎恨我,并且恨得愈来愈厉害,我早已经不能忍受他了。

他时常在铺内的地板上扔下一些钱币。我扫地时看见那些钱的时候,就捡起来,放在柜台上面的一个小碗中,那个小碗中放着一些打算给乞丐的零钱。日后我猜出来怎么会常常捡到钱币,然后就对那个店员说道:

“您将钱币扔给我,这是徒劳!”他的面孔红起来,不知不觉地叫道:“不允许你来训斥人。我做什么事情我心里清楚!”随后他又改变语气说道:“这是什么话,我哪能白给你丢钱,那些钱是自己掉在地上的!”他不允许我在铺子里读书,说道:

“你的头脑还想读这样的书?你想怎么样,寄生虫,你想做经学家么?”

可是就在那天,我从小饭铺里拎着开水走回来的时候,听到他鼓动隔壁铺子内的一个刚雇来的店伙计说:“你鼓动他去偷赞美诗吧。我们马上就要收到赞美诗了,有三个箱子呢!”我明白这说的是我。当我走入铺子里的时候,他们两个就都吓呆了。但是,就算没此事,我同样有理由怀疑他们私下里对我谋划愚蠢的阴谋。

一次他令我非常惊讶。他走到我的跟前,殷切地微笑着,但是突然之间,他将我的帽子打下来,随后恶狠狠地抓着我的头发。我们两个人便厮打起来。他将我从走廊上推搡到铺内,非常想推倒我,想叫我倒在地板上的大神龛上。多亏他劲儿不大,我把他打输了,但是叫我觉得非常奇怪的是这个留着一把胡须的男人被打输之后,却坐到地板上,捂着他那被打破的鼻子,难过地啼哭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我俩的东家全都出去了,只余下我们两人在家里。他揉着他鼻梁上与眼下边的肿块,异常好心地对我说道:

“你觉得我当真要揍你,我有意要揍你么?我又不是笨蛋,我十分清楚我打不过你,我是一个没有劲儿的醉汉,这是老板叫我做的。他说:‘你抓住他的头发揍他一顿,要让他在打架时尽可能地将他的铺子里的物品多毁坏点儿,不管怎样说都是他们赔钱!’如果让我自己作主,我不可能动手打架。你瞧我的脸被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相信他说的话,不知不觉地怜悯起他了。我知道他同一个女人不饥不饱地在一块儿生活,那个女人时常揍他。我依旧问了他一句:

“假如是别人让你去毒死一个人,那么你当真去毒死他么?”

“他是有可能让我毒死人的。”店伙计小声说道,满脸的苦笑,“他非常有可能这样做。”

这以后没过多长时间,他请求我说:“你听我讲,我身上没有一个零花钱,家中没有吃的东西了,我的那个女人在骂人。兄弟,你去你们的堆房中将圣像偷一个,我拿着它去卖掉,你觉得怎么样?你有胆量去偷么?否则,偷一本赞美诗怎么样?”

在我得知我们铺子里的店伙计指使这个可怜的人诱惑我去偷赞美诗时,我真的惊吓了一跳。事情非常清楚地摆在面前,我们的店伙计已知道了我在拿他的东西当人情,邻居的店伙计已将圣像的事情对他讲了。

我正在堆房中整理那些书,隔壁的店伙计来到我面前。他请求我送给他一本赞美诗。

我问他:“圣像的事情你对我们的店伙计讲了么?”“讲了。”他用不高兴的声音回答道,“老弟,我什么都隐藏不住。”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惊呆了。我往地板上一坐,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而他呢,心神不定,表现出一副非常难堪的样子,急忙嘟嘟囔囔地说:

“你要知道,是你们那个店伙计自己猜想出来的,就是说我们的老板猜测出来,对你们的店伙计说的。”

我感觉我完蛋了。这些人私下里要算计我,如今我必须被送往少年罪犯的移民区去了!虽然这样,那同样没后路了!要是已被水淹没,那就索性沉入水深的地方去吧。我拿起一本赞美诗,递给那个店伙计,他将这本书藏到他的大衣里面,走开了。但是他马上又走了回来,将那本赞美诗丢到我面前,之后便扬长而去了,嘴中说着:

“我不要它!我会与你一块儿倒霉的!”我不理解这话:为什么他会跟我一块儿倒霉呢?但是,他没有要那本书,我反而非常满意。自此以后,我们铺子里的那个矮小的店伙计却愈来愈生气而且疑心地望着我了。

他在楼上没呆多长时间便回来了,他的神情比往常还要不开心,还要沉静。在吃晚饭之前,他独自一人来找我,对我说道:

“我去给你讲情,我想让他不要叫你再去那个铺子工作了,就待在这个作坊里。最后没有办妥!那个吃谷子的小甲虫不同意。他对你非常不满意啊!”

在这栋房子中,我还有另外一个仇人,也就是那个店伙计未来的妻子。她是一个非常喜爱逗乐的姑娘,这个作坊中所有的青年人都与她打闹,常常在门廊中等候着她,对她又是搂又是揉的,她对这种行为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地尖喊一声。她总是不间断地吃东西,她的兜中经常装满了蜜糖饼干与烧饼。她那张俗气的面孔与她那双不老实的灰色小眼睛非常难看。她时常叫我与巴威尔猜谜语,那些谜语常常隐藏着某种粗俗卑鄙的意思。她还为我们读绕口令,这样的绕口令读到最后总是变为一些浑秽的话。

一次,有个年龄大的师傅对她讲:“你真不害羞,姑娘!”她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似的开始唱一首更加不知羞耻的歌儿来答复他:

大姑娘见人羞答答,就无法生出孩子来。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姑娘。她令我厌恶,又令我害怕,由于她发起疯来的时候就野蛮地又打又吵。

一次,我与巴威尔在地窖中帮她蒸洗一些装过格瓦斯与黄瓜的木桶。她向我们提出意见:

“小伙子,需不需要叫我来教你们怎样接吻呀?”“这种事情我比你知道得多。”巴威尔微笑着回答她。

我对她说道,叫她去找她的未婚夫接吻好了,并且我说得非常不客气。她生气了。

“嗯,简直像个大老粗!有位小姐想跟他亲热,他还不理会。嗯,似乎是个大人物似的!”

随后,她晃动着指头,又说道:

“行,你就等着吧,我会将你的这句话记住的!”巴威尔也帮我说她:“假如你的未婚夫知道你这样乱来,他肯定会给你些苦头吃!”

她蔑视地皱起那带着粉刺的脸庞。“我才不怕他!我有这份陪嫁钱,找个比他强得多的很容易就能找着十个八个。姑娘家唯有在出嫁之前才可以玩乐。”

但是我,以此以后却增多了她这么一个不求饶恕的告密者。

我在那个铺子中的日子变得愈来愈艰难了。宗教方面的书我已经全部读完,那些旧教派经学家的吵闹与议论已引不起我的兴趣,他们说的总是那一套。有时我不由得暗暗思忖:孤单的、报复心非常强的先知以利亚肯定就是这样走完人生的。

可是,每一回我坦白地对这个老人提起人们,讲出我的看法的时候,他总是真诚地听完我讲的话,接着将我讲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那个店伙计。那个店伙计不是气恼地嘲笑我,便是憎恨地谩骂我:

一次我向这个老人说,我有时将他讲的话写到一个笔记本里,我平日是在那个笔记本上誊写课本里面的不同诗句与警句的。这下将那个经学家吓傻了。他迅速地摇摇晃晃地来到我的面前,开始焦虑地向我问道:

“你写下这些话做什么?孩子,这怎么可以这样呀!这是为了记住么?不要,你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了!你将你抄写下来的东西交给我?”

他劝说了我好长时间,接连不断,一定要我将笔记本给他或是烧了。后来他生起气来,同店伙计交头接耳地嘟嘟嚷嚷。

我与那个店伙计走到家中时,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像你这样抄写一些东西的事情往后不准再做!听到没有?唯有暗探才做这类事。”我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么西塔诺夫为什么也抄抄写写呀?”“他也干这样的事情么?这个大个子笨蛋!”

他静默了好长时间,接着用一种往常很少用的柔和语气提议说:

“听我讲,将你的笔记本,还有西塔诺夫的笔记本,全部给我拿来,我付你半个卢布!但是要干得叫西塔诺夫不知道,偷偷地。”

可能他觉得我会遵照他的想法去办,那时他就连半句话也没有讲便迈开那两条不好看的短腿,走在了我的前边。

走到家中,我就将那个店伙计的建议告知了西塔诺夫,叶甫根尼皱起了眉头。

“你不应当说走了嘴。从今往后他就会指派一个什么人来偷你与我的笔记本了。你将你那一本递给我,我将它们藏起来。但是,他马上就会将你赶走,你就等着看吧!”

我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疑虑,决心等外祖母一到城里,我就离开。她整个冬天住在巴拉赫纳城,她是被一个人聘请到那里教女人们绣花边的。有一回我在街道上碰见了他。他身穿一件非常沉重的貉绒大衣,走路很慢,十分神气,如同一个教士一样。我跟他打招呼,他只是用一只手遮住太阳,望了望我,若有所思地说道:

“噢,是你啊!如今你是画圣像的了,是啊,是啊!好,走吧,你走你的吧!”

他从路上将我推开,依旧是那样神气十足地缓慢地朝前走。

我能看到外祖母是非常困难的。作坊里的人便放声大笑。那些师傅几回丢下工作,望着我表演。但是事后拉利奥内奇老是安慰我说:“你最好在吃完晚饭之后再表演,否则就会妨碍工作。”

我表演完之后,就觉得全身舒畅,仿佛卸下了一种在我身上压着的重负一般。

我禁不住暗暗思忖道:“你变得喜欢发火了,马克西莫维奇。”希哈列夫有一回对我讲,留神地望着我。

西塔诺夫也时常对我说:“你怎么了?”我回答不出来了。

我钦佩巴威尔,由于夜间他对我说他正跟对门那家人的使女谈恋爱。

“你们谈点儿什么呢?”“无所不谈。她向我谈她自己,我也向她谈我自己。喏,我们还亲嘴。可是她是个正经女人。她呀,兄弟,不用说有多好了!唉,你抽起烟来确实像一名老兵!”

我抽烟抽得非常多。烟草令我陶醉,冲去我那些不安宁的思想与惊惶不安的情绪。但是巴威尔喜欢喝酒,他喝多了酒便悲伤地流着眼泪说:

“我要回家,回家呀!你们放开我,让我回家去吧!”我想到他是一个孤儿。他的父母早就已经死了,而且没有兄弟姐妹,他大概从八岁开始便在其他人家中生活。

本来我的情绪就非常忧伤与不满,另外加上春季的到来,令我的心情更为激动,我下定决心再去轮船上工作,等轮船到达阿斯特拉汗,我就往波斯跑。

他穿着一件灰颜色的薄大衣,双手在他的裤袋中插着,嘴里衔着一支纸烟,帽子戴在后脑勺上。他那张惹人喜爱的脸对我露出友好的微笑。他带着自由且高兴的人的洒脱动人的气概:田野中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人了。“呀,彼什柯夫,基督复活了!”

我们彼此亲吻了三次。他问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就一五一十地对他谈起了那个作坊、那个城市与那儿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令我厌烦,我已打算去波斯了。

“你丢开这一想法吧。”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活见鬼了,波斯没有什么好的!这个我知道,孩子。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希望往不同的鬼地方跑!”

他这么不经意地骂街,让我感到快乐。他的所作所为都有一种美好的、春天般的气味儿,他的整个身体有一种无忧无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