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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两个伙伴

整个巴黎被饥饿笼罩着,甚至于麻雀、老鼠都不见了,人们什么都能吃。

一个正月的早晨,天气很好,钟表匠莫里索先生饿着肚子在闲逛。突然他见到了他从前的朋友萨瓦格先生。

以前,每逢礼拜天,钟表匠都拿着竹竿去钓鱼。他乘坐开往阿尔让特伊的火车,然后再到哥隆布下车,徒步走到玛朗特岛。他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每次都到这里来垂钓。

这时,他都能遇见萨瓦格先生——一个洛莱特圣母街的服饰用品商,他个子矮胖、性情豪爽,同样也是个钓鱼迷。这两人常常握着钓竿,并排地坐上半天。不用说了,他们的友谊也是从这天开始的。

他们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偶尔能聊上几句,尽管这样,他们之间也都相互了解,情感相同,兴趣相投,让他们加深了友谊。

一个春日的上午,阳光又恢复了往日的青春,静静的河面薄雾缭绕,两个亲爱的伙伴也感到了温暖;莫里索这时会对他旁边的萨瓦格先生说:“嗯!真的很舒服!”而萨瓦格先生也有同感,接着钟表匠的话说:“的确,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对他们来说,这两句话已足够让他们彼此相互了解和相互尊重的了。

秋天,傍晚来临时,夕阳已把天空照得通红,桃红色的云倒映在流水中,整条河被染成了紫色,天边就像起了大火,两个朋友也笼罩在火一样的一片红光中,凋落的林木预感到冬天就要来到,簌簌地颤抖着,也镀上了一层金。此时萨瓦格先生面带微笑地看着莫里索,说:“多好的景致!”而心境开阔的莫里索也会眼睛不离开他的浮子,回答:“比林荫大道好看多了。是吗?”

他们认出彼此后,就马上亲热地握手,没想到在这样与众不同的环境中相见,心里都很兴奋。萨瓦格先生叹了口气,嘟哝着说:“变化真大啊!”莫里索也感慨地说:“多好的天气啊!今天,是今年中最好的天气。”

天空确实是一片蔚蓝,洒满了阳光。他们怀着心事,不高兴地并排走着。莫里索然后又说:“还钓鱼吗?嗯!回想起来真是有趣!”萨瓦格先生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再去?”他们来到一家小咖啡馆,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接着又继续在人行道上来回走着。

莫里索突然停下来说:“再喝一杯,怎么样?”萨瓦格先生同意:“随便。”于是他们又走进了一家酒店。出来时,他们已头痛欲裂,像一般空着肚子喝酒的人那样,感到有点糊里糊涂。天气暖和,和煦的微风柔柔地吹拂着他们的面颊。

萨瓦格先生被微风一吹,更加醉了。他停下脚步,说:“我们去吧?”

“去哪里?”“肯定是去钓鱼。”“去哪里钓?”

“就是我们的那个岛上。哥隆布附近有法国军队的前哨阵地。杜穆兰上校我认识;绝对没什么,他们会让我们过去的。”

莫里索连忙答道:“就这么定了,我同意。”他们马上分头去拿钓鱼用具。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一起走在了公路上。他们来到上校居住的那座别墅。听过他们的要求,上校笑了笑,就同意了他们的这个怪想法。然后带着通行证的他们,一直往前走。

一会儿之后,他们就通过前哨阵地,穿过无人的哥隆布,来到了几块面积很小的葡萄地的边上,葡萄地在斜坡之上,坡下就是塞纳河。这时大概是11点。

对面的阿尔让特伊村好像毫无生气。奥热蒙和萨怒瓦这两个山岗俯瞰着附近一带。辽阔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南泰尔,除了光秃秃的樱桃树和空空的耕地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萨瓦格先生用手指山岗子,轻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再看看这片荒凉的田野,这两个朋友吓得手脚发软。

他们从未见过普鲁士人,可是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感觉到这些人就在巴黎的附近,正在蹂躏法国,抢劫、屠杀、散布饥荒。尽管没见过,可是能感觉到他们的强大。他们对这取胜的陌生民族除了恼恨以外,还带有一种接近迷信的惧怕心理。

莫里索吞吞吐吐地说:“嗯!万一碰上他们怎么办?”

萨瓦格先生以巴黎人惯常用的那种幽默口吻回答:“我们就请他们吃一次煎鱼。”可是周围是那样的安静,他们被吓得左右为难,不敢唐突地闯到田野里去。最后,还是萨瓦格先生做了决定:“前进!只是要特别小心。”他们躬着身子,利用一丛丛的葡萄作掩护,圆瞪双目,支着耳朵,沿着一片葡萄地爬了下去。

现在只剩一长条光秃秃的地面,走过它就到达河岸了。他们拔腿就跑,跑到河边马上蹲在了枯干的芦苇丛里。

莫里索脸颊紧贴地面,想听听附近一带是否有人走动。他什么也没听见。没人,肯定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把心放下了,开始钓鱼。

荒无人烟的玛朗特岛就在前面,遮住了河对岸的眼睛。岛上的那家小饭馆门窗都关上了,看着似乎是被人抛弃在这里好多年了一样。

一条鲈鱼被萨瓦格先生钓到,莫里索也钓到了一条。他们接连地拉起钓竿,每一次钓丝上都有一个来回摇晃的银光闪闪的小家伙。真是成绩最棒的一次钓鱼。

他们谨慎地将鱼放进一个网眼很密的网兜,网兜泡在他们脚边的水里。他们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只有在你被迫遗弃了一种心爱的活动,很久以后又重新得到的时候,这样的高兴才会有。

温暖的阳光把他们的双肩晒得暖烘烘的;他们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忘了世界上的一切,除了钓鱼。

但是,刹那间轰隆一声,好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震得地面发颤。大炮又打响了。

莫里索转过身,隔堤看了一眼左边,远远地望见了瓦莱利昂山的高大轮廓,山头上有一团白雾,那是它刚才喷出来的硝烟。

紧连着又是第二团烟,冲到了要塞顶上;一会儿之后,才传来了新的爆炸声。

爆炸声一阵接一阵,山峰上一阵阵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喷出乳白色的烟雾,在安静的天空中慢慢上升,变成一片云,压在山头上。

萨瓦格先生耸了耸肩,说:“他们又干上了。”

莫里索正紧张地看着使劲儿沉下去的浮子上的羽毛,突然间这个性情温和的人,对那些正在这样打仗的疯子发起了脾气。他愤怒地说:“只有傻瓜才会这样自相残杀!”

萨瓦格先生回答:“连畜生也不如!”

莫里索恰好钓上来一条鲤鱼,说:“你不妨想想,这种政府只要世界上还有,事情就会有下去。”

萨瓦格先生插嘴说:“不过,要是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里索打断他的话说:“有了国王,我们就要和外国打仗;有了共和国,我们就要打内战。”

他们真心地讨论着,用他们那心地纯真而没多大远见的人的健康理智,分析着重大的政治问题;最后他们取得了相同的意见,那就是人类永远不会得到自由。瓦莱利昂山一直在轰隆轰隆地响着,用炮弹捣毁法国人的房屋,粉碎法国人的生活,残杀法国人的生命,毁灭数不清的梦想、无数的欢乐的期待和幸福的希望,在这里和许多其他的地方的妻子、女儿和母亲的心里构成了根本无法治愈的伤痕。

“生活就是这样。”萨瓦格先生说。“不如说这就是死亡。”莫里索微笑着回答。可是他们猛地吓出一身汗,因为他们明显地感觉到背后有人走动;他们扭过头去,见到4个人,4个身材高大、全副武装、蓄着大胡子、像穿号衣的跟班似的、头戴平顶军帽的人,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边,正用步枪对着他们。

两根钓鱼竿落到了水里,被河水漂走了。转眼之间,他们就被抓住,绑起来带走,丢上一条小船,送到对面的岛上去了。在那所他们原以为无人居住的屋子后面,他们又见到了二十多个德国兵。一个满身长毛似的巨人家伙,骑在一把椅子上,抽着一根特大的瓷烟斗。他用一口流利的法语问他们:“哎,先生们,鱼钓得很好吧?”

这时候,一个士兵带来了他们钓的满满的一网兜鱼放在了军官的脚下。这个普鲁士人笑着说:“怎么样,我就说你们的成绩很好吧。只是我们现在要讨论一件其他的事。请听我说,不要害怕。我认为,你们是两个来侦察我们的间谍。我抓住你们,就会把你们枪毙。你们装着钓鱼,是为了更好地遮掩你们的阴谋。你们落在我的手里,是活该,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嘛。”“但是,你们是从前哨阵地过来的,告诉我口令,就饶了你们。”

两个朋友并肩站着,苍白着脸,紧张得双手不断地抖动,但是他们没有说什么。

那个军官又说:“这件事情无人知道,你们尽可放心地回去。你们一走,这桩秘密也就跟你们一起没影了。要是你们拒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立刻就得死。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们依然站着没动也没说话。普鲁士人还是没有生气,他指着河水,继续说:“想想看,再过5分钟,你们就要葬身水底了。5分钟以后!你们肯定有妻儿吧?”

瓦莱利昂山依然轰隆隆地响着。两个钓鱼人还是闷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德国人用自己的话下了几道命令,接着把椅子挪得离这两个俘虏远一点,12个士兵走过来,枪柄靠着脚尖,在20步远的地方站着。

军官又说:“我再允许你们想一分钟,多一秒钟也不行。”

接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两个法国人面前,抓住莫里索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轻轻地说:“快点说,口令是什么?你那位朋友决不会知道,我可以装着同情你们。”

莫里索什么也没说。普鲁士人又把萨瓦格先生拉到一旁,向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萨瓦格先生也没有回答。他们又并肩站在了一起。

军官开始发号命令。士兵们端起了枪。这时候,莫里索的眼光偶尔落到几步以外草地上那只装满鱼的网兜上。那些依然扭动的鱼被太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他猛地感到支持不住,虽然努力忍住,可泪水还是装满了眼睛。他吞吞吐吐地说:“再见了,萨瓦格先生。”萨瓦格先生回答:“再见了,莫里索先生。”他们握住彼此的手,全身不由得好一阵哆嗦。军官嚷道:“开枪!”

12支枪一起响了。萨瓦格先生脸朝地,笔直地倒了下去。比较高大的莫里索摇了几下,打了个旋,仰面横倒在他朋友的身上,血从被子弹打穿的军服的前胸汹涌喷出。

德国人又下了几道命令。他手下的士兵分开,接着又带着绳索和石头回来,把石头绑在两个死人的腿上,绑好后抬着他们到了河边。轰隆轰隆的炮声依旧响着,瓦莱利昂山现在似乎笼罩在一座烟山底下。两个士兵一个抬头,一个抬尾地抬起来莫里索先生,另外两个士兵也照样抬起了萨瓦格先生。他们把两个尸体来回荡了几次,一用力抛得远远的。尸体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绑着石头的双脚朝下,直挺地掉进了河里。

河水被溅起,翻滚、动荡了一阵,又平静了下来,一圈圈的涟漪一直延展到两岸。河面上浮着一些血。

那个态度一直很温和的军官轻轻地说:“现在该轮到鱼了。”

然后他走向那所房子里。突然,他看见了草地上的那一网兜鱼,拿起来,瞧了瞧,笑着嚷道:“威廉!”跑进一个系白围裙的士兵,普鲁士人把那些小鱼扔过来:“还活着,给我煎一碗。味道肯定很鲜。”他又不停地抽着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