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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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衣橱

似乎是那么一种规律,男人在一起讲谈的话是永远离不开女人,晚饭刚吃过,大家又谈说起妓女来了。

“说到妓女,我给你们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其中一个人说。接着,他便娓娓道来。

那是去年冬天,我浑身有一种难以抵抗的疲乏,它毫不留情地向人的心灵和肉体袭来,让人实在难以忍受。正赶上我一个人在家,形影相吊,样子十分可怕,最让人担心的是忧郁症,因为它是可以让人自杀的。这种孤单一直萦绕着我。

我想还是出去走走,于是穿上大衣,走出了门,至于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上了林荫大道之后,我就在那些咖啡馆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咖啡馆都几乎没有人,当时正在下雨,这种雨不但能打湿衣服而且也能打湿人的心灵,它不像飞瀑一样急落下来,会把所有的行路人全部赶去避雨的倾盆大雨,而是使人毫无感觉的细雨,十分潮湿,不断地在人身上留下让人难以察觉的小水珠子,过不了多久全身衣服便湿透了,让你感到烦躁不安。

怎么办呢?我就这样来回走着,还是找不出一个好去处。这时候整个巴黎居然难以找到一个可散心之处。突然,想起来了可以去妓女市场——“牧羊女游乐场”。

游乐场大厅人少得可怜。整个游廊里只有一些不伦不类的人,从他们的打扮上一眼就看出他们俗气得很。很难见到一个看上去像是刚打扮过,认真梳洗过,并全身上下显得十分相称的人。那般妓女呢,大都如此,你们都清楚那种怕煞人的姑娘,相貌奇丑,神情疲乏,皮松肉弛,迈着猎取主顾的步子走来走去,不知因何都装出一种看不起别人的神气。

我心里想着:这些精神不振的女人,说她们胖不如说她们肥油多,这里臃肿得凸出来,那里却又瘦得干巴巴地典型议事司铎的大肚子,长着两条鹭鸶长腿,确实没有一个值得要5个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路易。

我忽然发现有一个女子,她不算很年轻,有点傻和有趣。我叫住了她,糊里糊涂,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我为度夜肯出的价钱。我确实需要一个姑娘抱一抱,不想一个人回家。

我跟着她来到一座大楼里。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灭了。我隔一会要点燃一根蜡绳,脚绊在踏阶上,踉踉跄跄,心里很不自在,我跟在窸窸窣窣响的裙子后面,慢慢走上楼去。

到了5楼她停了下来,关上了外道的门之后,她问我:

“能等到明天吗?”“是的。你很清楚我们是这样讲妥的呀。”“好的,宝贝,我只不过是随便问一声罢了。你在这里等我一分钟,我立即回来。”她就让我在这里等着,走了。我听见她关了两道门,她仿佛还说了话。我感到奇怪,心里不安起来。她也许有一个权杆儿,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拳头和腰板还很结实。“咱们走着瞧吧!”我心里想。

我把耳朵竖起来,集中所有的精力听到一阵慌乱的走路声,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又听见了开门声,确实像有人说话,声音很小罢了。

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回来了。“你进来吧。”她说。她这样用“你”而不用“您”来称呼我,说明她已经属于我的了。我走进了门,来到一个客厅,看得出没有任何人用餐,然后来到了属于妓女装饰的卧室。屋子是带家具出租的,挂着棱纹平布窗帘,床上的大红被并没有污迹。

她又说了:“解衣服吧,我的宝贝儿。”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下这房间。没有什么叫我不放心的。

她衣服脱得那么快,我还没脱下大衣,她就已经钻进被窝了。她笑了起来,说:“怎么啦,发什么愣,快点脱衣服吧。”我学她那样脱了衣服,跟她躺在一起了。

过了5分钟,我巴不得赶紧穿衣服走掉。可是在家里侵袭我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疲乏还控制着我不放,不给我有丝毫动弹的气力,因而虽然在这个大家可以睡的床上感到十分憎恶,还是留下来了。在游乐场的灯光下,我才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肉体的诱惑,现在搂在怀里,这种诱惑全没有了,肉挨肉地贴着我的只不过是跟所有的妓女一模一样的那种庸俗,她那没有感情的、大大方方的吻还有大蒜的味道。

我开始同她谈天。“你在这里有多久了。”“快半年了。”“这之前在哪里住?”

“以前在克洛泽尔街住。但因为那看门的女人专门与我作对,我只有退了。”

她于是一个劲地讲起那个看门女人如何造她的谣言。

这时忽然间从不远处传来响声。开始是一声叹息,接着是狠劲的响声,轻虽轻,但非常清晰,就仿佛有人坐在一张椅上转身。

我忽然坐了起来,问道:

“这是从哪来的声音?”她不在意地回道:

“宝贝,是邻居。板壁薄,一切都听得见,跟在同一个房一样,真是破房子,简直就是纸板搭的。”

我的懒劲儿是如此厉害,我又钻进被子聊起天来。在这种时候所有的男子因为愚蠢的好奇心的推动,总不免要向这些女人问一问她们的第一次遭遇,要揭开她们第一次堕落的纱幕,好像想在她身上找出早年遗留下的一点清白的痕迹,可能是想从与她们当年的幼稚有关的一句话所引起来的短暂的回忆中来爱她们。我由于这种好奇心的影响,赶紧审问她以前的情人的情形。

我清楚她要撒谎。有什么关系呢?在她的一大堆谎言中,我也许可以找到那么一点点真诚的动人的东西。

“请讲,那人是谁?”“他是个划船爱好者,我的宝贝儿。”“啊,说给我听,你在什么地方?”“在阿尔让特伊。”

“干什么?”“饭店里的一名侍女。”“哪家饭店?”“在淡水河水手饭店,你知道吗?”“不消说,是博南芳开的那家。”“对,就是那家。”

“他是如何来勾引你的?”“我给他整理床铺的时候,他撒起野来了。”此刻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个朋友说过的理论,由于长期在一家大医院里工作,他每天都接触到那些未婚先育的姑娘和那些妓女,那些女人,那些忍受着口袋里装着钱到处放荡的男人的折磨的女人,他每日都见到她们的种种经历,他常对我说:

“一个女孩子初次堕落,总是,永远是由于受了和她阶级身份相同的男子的诱惑。关于这个我有不少册观察记录。人们谴责富人糟蹋穷家女孩的清白。这不是事实。富人们花钱买的是摘下来扎成花束的花。他们也亲自摘花,他们从来摘不到第一遍开的花朵。”

我问我的女伴,她笑了起来。“你说的我都知道。第一个认识你的人绝不是那个划船爱好者。”“我发誓,绝对是他。”“你说谎,我的宝贝。”“我保证我绝对没有。”“你说谎。好,老实告诉我。”她感到很惊讶。

我又说:“我是个魔术家,会催眠术。如果你不把真情讲给我听,我把你催眠以后,我就明白了。”

她很害怕,和别的人一样傻。她结结巴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说。“好的,我说。”

“哦,我的第一次根本没有说过话。正赶上当地的一个节日。饭店里有一位临时帮忙的厨师头叫亚历山大先生。他一到店里,凭自己的个性闹腾起来。什么人他都要指挥,对老板、老板娘也如此,他简直就像个国王,他是个高大的漂亮汉子,站在炉灶前面一会儿也站不住。他总是高声喊叫:‘赶紧把黄油拿过来,快点把料理拿过来。’于是你就得把这些东西马上跑着送给他,否则就挨骂,全是红脸的话。”

“干完当天的活,他就在门口抽烟。我抱着一堆碟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这样对我说:‘喂!小姑娘,到那河边去一趟,带我去看看风景。’我呢,跟傻子似的就去了。我们刚刚走到河边,他就对我强来了,很快,干了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他乘了9点的火车就走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问:“就这些?”她吞吞吐吐地说:

“哦!我想弗洛朗坦就是他的。”“谁是弗洛朗坦?”

“我的儿子!”“啊!非常好。你就骗那个划船爱好者说是他的儿子,是吗?”“非常正确!”“他非常有钱吗?”

“对,他还给我儿子留下了300法郎的年金。”我对此开始有兴趣了,我又说:“你真不错,我的宝贝。有的人总认为你们蠢,其实你们很聪明。如今,弗洛朗坦他多大了?”她回道:

“有12岁了。春天就该第一次领圣体了。”“非常好,从那以后,你就可以安心干你这一行了。”她感到无奈地说:

“还有什么办法呢。”正在这时,屋子里发出一下很响的声音,吓得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那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扶墙摸壁爬起来。

我已把蜡台拿在手里,害怕地向四处看了看。她也下了地,想拦住我说:

“没有事的。”可我已经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了。我笔直地向着隐在我们床头的门走去,猛地拉开了门……我看见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他脸色苍白并十分瘦弱,坐在一张大软座椅子旁边,他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他发着抖,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

他一看见我就大声哭着并奔向妈妈那里:“这不要怪我,妈妈。我睡着了,才掉下来了。别骂我,这不能怪我。”

我转身看着这个女人。我说:“这是为什么?”她很伤心地说:

“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足够的钱送他去念书!只好把他留在身边,又没钱多租一间房。我没客时,他就跟我睡。客人要是只呆一两个钟头,他便老实地呆在衣橱里,这个他懂。要是别人像你一样一呆就是一整夜,这孩子在椅子上睡觉,腰会受不了的,弄不好会累断的……也不是他的事……我想要不你去试试看……人如果整夜睡在椅子上……究竟是什么滋味……”

说着,她火气大了,声音也变了。这孩子总是不停地哭,真是可怜,他简直太弱小了。等床上空下来,才能偶尔上去暖一下。

我想,我该回家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