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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项链

世界上有这样一些女人,脸蛋美丽且丰韵,可命运不好,出生在普通的小家庭里。她就是如此。她没有陪嫁的财产,也没希望得到遗产,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使一个有钱有地位的男子来和她相处并娶她,只好认命地与一个教育部的小科员结婚。

她没钱打扮,只好穿得很朴素;但是心里很难过,犹如贵族下嫁一样;这是因为女子本来就没有出身和门第可言,她们的美丽和娇艳及丰韵就可以作为她们的出身和门第。她们中间的等级仅仅是靠她们天生的聪明、审美和本能和脑筋的灵活来划分的,这些可以使他们与高贵的命妇地位一样。

她总感到自己生来就应该是享福的,可却感到无限的痛苦。住室是如此简陋,壁上毫无装饰,椅凳是如此破旧,衣衫是那么朴素,她看了非常伤心。这些情形,假如不是她而是她那个阶层的另一个妇人的话,可能没法体会到贫穷给她的无限的压力。她看了那个替她料理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人,心里便产生无限的忧伤和痛苦。她会想到四壁蒙着东方绸、青铜高脚灯照着、静悄悄的接待室;她会想到接待室里专门服侍她的男仆,如何被暖气的热度催起了睡意,在宽敞的靠背椅里昏然睡去。她会想到四壁蒙着古老丝绸的大客厅,里面有珍贵古玩的精致家具和那些精致小巧、香气扑鼻的内客厅,那是专门为午后跟男朋友清谈的地方,那些男朋友当然是那些妇人垂涎不已,渴盼受其青睐的有名之士。

每当她坐到几天没有洗的饭桌前,面对在旁边的丈夫打开盆盖,他非常满意地表示:“啊!多香的炖肉!世上哪有比这更好的东西……”时,她便想到那些美丽的筵席、发亮的银餐具和挂在四壁的壁毯,上面绣着古代人物和如画的森林中的异鸟珍禽;她曾想到那些盛在高档餐盘里的佳肴;她也想到一边吃着粉红色鲈鱼肉或松鸡的翅膀,一边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听着男友的倾吐。

她没有美丽的衣服和珍贵的首饰。而她呢,这些一样也没有;她认为自己活着就是为享受这些东西的。她最希望的是能够讨男人们的喜欢,惹女人们的赞美,风流动人,处处受欢迎。

她有一个女友很有钱,是她的同学,现在呢,她再也不愿去看望她了,每次看她回来,她都会感到无限的痛苦和绝望。

有一天,丈夫晚上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很高兴。

“拿去吧!”他说,“这是为你准备的。”

她赶快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请帖,上边印着:

兹订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厦举行晚会,敬请准时光临,此致

靠硅

罗瓦赛尔

夫人

教育部部长乔治·郎蓬诺暨夫人谨订

她并没有像她丈夫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生气地把请帖丢在桌上,唠叨着说道:

“哎!我拿这有什么用?”“可我原想你会惊喜的。你一直没有出门做客,这可是一个机遇,并且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张请帖。大家都想得到,一般是不大肯给小职员的。你在那里可以看见所有那些官方人士。”

她发怒地高声说道:“我穿什么去?”这个……他于是含糊地说:

“你上戏园穿的那件衣服呢?我想那件还很好看……”

他说到这看妻子已经哭起来了。眼泪从他妻子的眼角向嘴角流下来;他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强忍着痛苦,然后一面擦泪,一面平静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没有衣饰,当然就不能赴会。有哪位同事的太太能比我有更好的衣衫,你把请帖送她好了。”

他很窘地说道:

“瓦蒂尔切,咱们来想个办法,一套一般的衣服,一套在别的机会还可以穿的,并十分简单的衣服得用多少钱?”

她想了一会,心里计划了一下钱,并考虑多少钱才合适。

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

“我也不太清楚多少钱;不过得400法郎,也许就可以办下来了。”

他的表情很难看,他存的那一笔钱准备买一支枪,夏天和朋友去打猎,周日去南泰尔平原去打云雀。

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行,我就给你400法郎。但是一定要想办法做件好看的衣服。”

到了晚会那天,罗瓦赛尔太太很伤心,很不自在,很忧虑。衣服早已做好了。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问她:

“你到底怎么啦?3天以来你的脾气都是这么古怪。”

“我心烦,我没有首饰和珠宝,身上任什么也戴不出来,实在太寒酸了。我一点也不想参加这次晚会了。”

他说:“在这个时候带几个鲜花是很好看的。花上10个法郎,你就可以有两三朵非常美丽的玫瑰花。”这个办法并没有用。

“不行……在那些阔太太中间,显出一副穷酸相,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

她的丈夫忽然喊了起来:“你真笨,为什么不去跟你的好同学福雷斯蒂埃太太借几样呢,拿你跟她的感情来说,是可以开口的。”她惊喜地叫了起来:“这倒是真的。我为什么没有想到。”第二日就来到她家,把自己的苦恼讲给她听。

福雷斯蒂埃太太马上走到她的带镜子的大立柜面前,拿出一个大首饰箱,就对罗瓦赛尔太太说:

“随你选,亲爱的。”她先看了几只手镯和一串珍珠链,做工很精美,她带着这些首饰对着镜子左右对比着。拿不定主意,不知借哪一种好,嘴里却还问:

“还有别的吗?”“还有啊,你喜欢什么你自己拿。”

这时,她忽然在盒里看见一串十分漂亮的钻石项链,十分喜欢。她拿它的时候手都发抖。她把它戴在颈上,衣服的外面,对着镜子看着。

然后她心里非常着急,赶紧问道:“把这个借给我好吗?我只借这一样。”“好的,当然行。”她高兴地拥抱着她朋友亲吻了她一下,像带着宝贝似的很快就跑了。晚会那天,罗瓦赛尔太太十分成功。她比在场的女人都美丽,妩媚的脸上总带着笑容,愉快得差点发疯。所有的男子都盯着她,求人介绍并打听她的姓名。部长办公室的人员全都要跟她合舞。部长也如此。

她陶醉在兴奋之中,什么都忘了。她的美丽战胜了一切;她的成功充满了阳光,所有这些人都对自己殷勤献媚、阿谀赞扬、垂涎欲滴,妇人心中认为最甜美的胜利在她手中,陶醉在舞池中。

她离开的时候已是早上4点,丈夫在等她。客厅里还躺着另外3位先生,他们的太太也正在尽情愉快。他怕她出门受寒,把带来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那是平常穿的家常衣服,与她现在的打扮是不相称的。她立即感觉到这一点,为避免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寒酸,她赶忙跑出大门。

罗瓦赛尔硬拉着她,不让她走:

“你别出去,小心在外面着凉。我去叫马车。”她没听从他的,只是一个劲儿地下了楼。等他们到了街上,没有马车;他们于是就找起来,远处有一辆,她们追上去向车夫大声叫。

她们失望地向塞纳河走下去。最后在河边找到了只有在黑夜里才做生意的马车,它是如此寒碜,白天出来仿佛会害羞的。

马车很快把她们送到家门口,他们凄凄凉凉地回到她们家里。在她说来,一切已经结束。他呢,他想到的却是10点钟去上班。

她却在镜子面前再一次比划着。但是她忽然大叫一声。原来颈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她的丈夫正脱着衣裳,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吓得发了慌,对丈夫说:“我……我的项链丢了。”他慌忙地站起来:“什么!这……这是不可能的!”她们把衣服找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他问:“你确实在离开时还戴着吗?”“是的,没有错。”

“假如在路上丢的,我们也能听到声音,可能是丢在车子里了。”

“这可能性很大,车子号码你记得吗?”“不记得了,你也没有注意?”“没有注意。”

他们悲伤地相互看了看。最后罗瓦赛尔又穿好衣服,他说:

“我们先去路上找一找,看是否能够找着。”说完他立即走了。她呢,连上床睡觉的精神都没有了,就这样穿着赴晚会的舞装在椅子上躺着,什么也不敢想。

7点钟丈夫回来时什么也没有找到。他随即又到警察厅和各报馆,请他们代为悬赏寻找,他又到了出租小马车的各车行,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努力争取。

她整天在惊慌之中度过。罗瓦赛尔傍晚才回来时,脸色发青并消瘦了。他说:“只好给你那朋友写封信,告诉她你把链子的搭扣弄断了,现在正找人修理,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应付的时间。”

于是便写了一封信。又过了一星期,她们没有希望了。罗瓦赛尔一下子老了5岁,他说:“只有想办法买一条赔她了。”“第二天,他们带了装项链的盒子,按盒里印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珠宝店。珠宝商查了查账说:真对不起,盒子在这买的而项链不是。”于是她们到每一家珠宝店寻找一串相似的项链,两人愁得快要病倒了。在王宫附近她们找了一串看来很相似的项链。这件首饰原值4万法郎,如果他们要的话可以以36000卖给他们。

他们要求店主为他们保留3天。他们又谈好了条件,如果在2月底之前找着了那个原物,此串项链并以34000法郎由店主买回。

罗瓦赛尔手中除了他父亲遗留给他的18000法郎之外。其余的都得借。

她不得不到处借钱,走东家串西家,东凑西拼。他签了不少借约,应承了不少足以败家的条件,还借了高利贷。他葬送了他整个下半辈子,他就冒险乱签借据。他既害怕将来的忧患,又怕将来压在身上的极度的贫穷,也怕各种物质精神压力;他就这样满心怀着恐惧,用36000法郎把那项链买了回来。

等罗瓦赛尔太太把首饰还给福雷斯蒂埃太太时,这位太太不高兴地对她说:“你早点儿还我啊,有可能平时我要用它。”

她并没有打盒子看,罗瓦赛尔太太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罗瓦赛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可怕生活。好在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这笔巨债是一定要还的。因此,她一定要把它还清。他们辞退了女仆,搬了家,租了一间紧挨屋顶的顶楼。

家里的重活,厨房里的脏活,她都尝到了滋味。碗碟锅盆都是自己洗刷,在油腻的锅上和锅底上磨去了她那美丽的指甲油。脏衣服、衬衫、抹布也得亲自洗了晾在一根绳上。每天早上一定得到街上去倒垃圾并提水上楼,每上一层楼都要停下来。她穿得和一个平常老百姓的女人一样,手里提着篮子上水果店,上杂货店,上猪肉店,对价钱争论不休,一点一点地保护着她那可怜的钱,这就难免挨骂。

每月必须还一些债并要延期。丈夫傍晚就替一个商人去誊写账目,夜里经常替别人抄写,抄一页挣5个铜子。

就这样过了10年。

10年之后,他们才把债务还清,不但高利贷的利息,利滚利的贷也还清了。

罗瓦赛尔太太显得老了。她变成了贫苦家庭的敢作敢当的既坚强又粗暴的妇人。头发从不梳光,裙子歪着也不管,两手通红,高嗓门说话,大盆水洗地板。有好几次当她丈夫还在办公室办公的时候,她一坐到窗前,就忍不住想起在那次舞会上她是多么美丽和受欢迎。

假如她没有丢失那串项链,谁又会清楚今天是什么样子?生活是如此古怪和变化莫测!只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就能把你断送或者把你拯救出来!

有一天她去散步,想消遣一下一周的劳累。此刻她遇见了福雷斯蒂埃太太带着她的儿子,她是那么年轻和美丽动人。

罗瓦赛尔太太感到非常高兴。与她说话吗?去。既然债务都已经还清了,把一切告诉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她向她走了过去。“您好,桑娜。”

对方感到很惊讶,便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太太!……你……您也许认错人了吧。”“不。我是瓦蒂尔切·罗瓦赛尔。”她的朋友喊了起来:“天啦……是我的可怜的瓦蒂尔切吗?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哎,从那次见面分别后,不知遇见了多少危急穷困……都是因为你!……”“因为我……为什么?”

“你还记得你借给我赴部里晚会的那串钻石项链吧。”

“记得,与它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我把它丢了。”“那怎么会呢!你不是给我送回来了吗?”“我给你送回的是跟原物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串。这笔钱我们整整还了10年。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我们是什么也没有的……我太高兴我把债还清了。”

福雷斯蒂埃太太站住不走了。“你刚才说,你以前买了一串钻石项链赔我那一串吗?”

“没错,难道你没有发现?两串原是完全一样的。”说完她显出了自豪、天真的微笑。福雷斯蒂埃太太十分感动地抓住她的双手。“噢!上帝!不得了啦!我可怜的瓦蒂尔切!那是一串伪造的啊,最多也就值五百法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