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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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沙汀上的孤阁(3)

这天天气很好,恬静而晴朗,海面风平浪静,空气中还有一种健康的气息和活力。因此她一反平素的习惯,忍不住又出来作第二次散步。这一回有诺思莫尔和她作伴,他们在沙滩上走了很短一会,我就看见诺思莫尔强行抓住她的一只手。她挣扎了一阵,叫了一声,几乎可以说是惊呼。我一跃而起不顾自己所处的奇怪的位置。不过我还没等跨出去,诺思莫尔就光着头深深地鞠躬以作道歉,于是我立刻退回到原处。他们彼此交谈了几句,接着他又鞠了一个躬,就离开沙滩回到孤阁里去了。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清楚地看到,他满脸通红,皱着眉头,用手杖一路野蛮地打着草。我感到非常满意,因为我认出他右眼下面那个我那天打的大伤痕,眼圈上也都是青痕。

这位少女在他们分手的地方站了一会,眼光越过小岛望向明亮的海面。然后就像一个人摆脱了满腹心事,恢复活力,精神奋发起来一样,忽然大踏步地,迅速而又有决断地走着。刚才的事情使她感到非常愤怒。她忘了她在哪里。我看见她笔直地走向流沙的边缘,那是最险峻、最危险的地方。再向前走两三步,她的生命就会遭受到严重的危害。这时,我从沙丘上滑到一片峭壁上,又向前跑了一段路,喊她停住。

她停下转过身子,从她的举止来看,没有丝毫的畏惧。她像一个皇后一样直接向我走来。我赤着脚,穿得像个普通的水手,不过腰上围着一条埃及围巾。最初,她大概认为我是从渔村里来的人,因为寻饵而迷路。现在再看看她吧,此时我和她面面相觑地对视着,她的眼睛却如此坚毅并且极其严肃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内心深处被羡慕和惊讶包围着,唯一的感觉就是,她实在比我过去所向往的更美。我真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人在这么沉着大胆的行为中,竟然还可以保持着古板而又动人的闺秀风度。实不相瞒各位读者,我的妻子在她可敬可爱的一生之中,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刻板的老式礼节——这是女人的一种美德,把她那种可爱的价值又提升到了一个高度。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你要去哪,”我告诉她,“会径直朝着格****淤泽方向走去的。”“你不是这一带的人,”她又说,“看你说话的样子应该个受过教育的人。”“我相信接受这种称呼是我的权利,”我说,“别看我假扮成这个样子。”不过她已经注视到我的腰带了用她那又女性的敏感的眼睛。

“哦!”她说,“你这条腰带泄露了你的全部真相。”“你既说了‘泄露’这两个字,”我接着说,“请你不要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我把自己暴露出来是为了不让你遇到危险。但是,如果诺思莫尔知道我在这儿,那么对我来说真是大麻烦了。”

“你知道,”她问道,“你在同谁说话?”“难道是诺思莫尔的太太吗?”我用反问的方式回答了她。

她摇摇头。这一段时间,她自始至终在局促而紧张地打量着我的脸。她最后干脆直接说出来了。

“你的面孔长得很诚实。希望你能像你面孔一样的诚实,先生。告诉我你要什么,怕什么。你认为我要伤害你吗?我相信你如果要说伤害,你比我更有力量!不过你不像凶恶的人。你是怎么回事——你,一个绅士——像个间谍似的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躲躲藏藏?告诉我,”她说,“你究竟恨谁?”

“我谁也不恨。”我回答道,“就是正面交锋了,我也不怕谁。我的名字是卡塞列斯,佛兰克·卡塞列斯。我是凭着自己的喜好,才过着这样的流浪生活。诺思莫尔是我最老的一个朋友,三天前的晚上,我在沙汀上招呼他,他竟然用一把刀子插进我的肩头。”

“原来是你!”她说。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顾她插嘴,继续说道,“我也无从知晓,再说,我根本也不想知道。我没有几个朋友,我也很难接受别人的友谊,不过,无论谁也不能用恐怖手段把我从这个地方赶走。在他来之前,我已经在海边丛林里搭了个帐篷。现在我仍旧住在那里。如果你以为我对你和你的家里人怀着敌意,小姐,那么你有解决的办法。告诉他我的帐篷搭在野芹洞里,今天晚上他便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杀死我。”

话音刚落,我就摘下帽子向她打了个招呼,重新攀登到沙丘上面去了。我不知是是什么原因,但我觉得有一种深切的愤慨不平之感,觉得自己既像个英雄,又像个殉难的烈士。而事实上,我没为自己辩护一句,也提不出一个可信的理由来说明我的行为,我留在格****是为了好奇,这好奇心当然很自然,但也不光明磊落。虽然这时我还有另外一个动机跟好奇心同时在滋长着,但当时我还不能够很恰当地向我的心上人解释。

的确,那天晚上,我没有想过别人。而且,虽然她的全部行为和身份都有些可疑,但是我在自己心里对于丝毫没有怀疑她的纯洁。我甚至可以拿性命来打赌,她是无可指责的。虽然目前一切都还在黑暗中,可是我敢保证,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她在这些事情里所担任的角色就会被证明,是正当而又必需的。固然,任我怎样冥想苦想,我还是想不出她和诺思莫尔的关系;但是,我不觉得我的结论会因此而动摇,因为我的结论是基于直觉而不是理智,我可以说,直从那天晚上我睡下去,整夜都在思念着她。

第二天,大约仍是那个时候,她单身出来了。孤阁中人看不见她,一走到沙丘的隐蔽处,她就向海边走近,谨慎地喊着我的名字。当我看到她死灰色的脸色,吓了一跳,她似乎很激动。

“卡塞列斯先生!”她喊道,“卡塞列斯先生!”我立刻现身,向下跳到海滩上。她一看见我,就变得很安心。

“唉!”她低沉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胸中落下一块石头一样,轻松了许多。“谢谢上帝,你还很安全!”她接着说,“我知道,如果你还安全,你一定在这里。”(奇怪不奇怪,为了使我们终身过着亲密的生活,老天在我们心里做的准备功夫,真是又迅速,又聪明。在我们相识的第二天,就给我妻子和我同样的预兆。我甚至曾经希望她来找我,她说,她也觉得她会找到我的。)“不要,”她迅速说下去,“不要再留在这个地方。答应我从今以后你不再睡在那个树林子里。你不知道我受的什么样的苦,昨天我整夜没睡,因为一直想着你的危险处境。”

“危险处境?”我重复道,“谁使我处境危险?是诺思莫尔吗?”

“不是这意思,”她说,“你想,你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怎么会告诉他?”“不是诺思莫尔?”我重复道,“那么又是怎么回事?是谁?我觉得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害怕。”“你可别问我,”她答到,“因为我没有自由告诉你。你只要相信我好啦——就走吧,相信我,赶快走开吧,赶快,逃命去吧!”

对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引起他的惊恐绝不是撵他走开的理由。她说的那些话反倒使我的固执脾气加深了,同时,我决意为了能使我的体面得以保全,一定要留在这里。她为了我的安全如此担惊受怕,只能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定。

“小姐,你不要以为我这人喜欢多管闲事,”我回答道,“不过,既然格****是这么危险的地方,恐怕你自己留在这里也会有些危险吧。”

她只是用怨嗔的眼光盯着我看。“你同你的父亲……”我接下去说,但是她好像倒吸了一口气,就把我的话打断。“我的父亲,你怎么知道的?”她高声说道。“我看见你们一起登陆的。”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过这句话似乎使我们都心满意足了,毫无疑问这却是事实,“但是,”我继续说,“你没有必要害怕我。我知道你这样保守秘密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我是值得你信任的,你的秘密要是对我讲了,就如同我已经葬身在格****淤泽里一样安全成为永久的秘密。我已经有好几年难得同别人说上几句话。我的马是我唯一的伴侣,可是,即使是那可怜的东西,现在也不在我身边。因此,你自己也看得出来,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讲出去的。实话告诉我吧,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你是不是在危难中?”

“诺思莫尔先生说你是位很有信誉的人。”她回答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相信他说得对。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些:你说得对,我们是处在极可怕、极可怕的危险环境里。如果你还留在现在住的地方,你就得受牵累。”

“啊!”我说,“你已经从诺思莫尔那里听到一些关于我的事情了?他认为我品行很好吗?”

“昨天晚上我向他打听过你的情况。”这就是她的答复,“我装着,”她迟疑了一下,“我装着老早就认识你,而且曾经和你谈到过他。这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我要不把你泄露出去,就不得不说谎。你把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了。他非常称赞你的为人。”

“那么——请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这种危险是不是由诺思莫尔造成的?”

“诺思莫尔造成的?”她高声说道,“唔,不是的。他同我们在一道共患难。”

“可是你却提议叫我逃跑?”我说,“你实在太小看我了。”

“为什么要你留下?”她问道,“你又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力量把我给压制了,我自小到现在,从没有感到这样软弱过。这句反驳可把我羞辱够呛了,我的眼睛一酸,眼眶里便充满了泪水,一面仍然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脸。

“不,不,”她改了一种声调说,“我说那些话,并不想要得罪你。”

“是我冒犯你。”我说。同时,我伸出自己的手,那副恳求的神气或许把她感动了,因为她也马上,甚至可以说是迫切地伸出她的手来放在我手里。我握了好一会,又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后来还是她先把手抽了回去。她把刚才向我提出的那些要求完全抛在了脑后,还有那些一定要我答应的话。她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跑掉了,直到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这时,我知道我爱上她了。而且我在心里快活地想:她——她自己——对于我的求爱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后来我们谈起,她多次否认了,不过那是一种微笑的,而不是严肃的否认。在我这方面,我可以肯定,如果她不是已经开始和我心心相印,我们的手是不会握得那么紧的。最后,也用不着怎样争辩了,因为她亲口承认,她第二天就开始爱我了。

然而第二天其实只发生了很少的事情。她来了仍然像那天一样把我喊下来。埋怨我不应当留在格****。后来,她发觉我依然很执拗,就开始相对认真地关心我怎么到这里来的。我告诉她怎么由于发现了一连串的意外事件,我亲眼看到他们上岸的情形,和我怎么会决定留在这里,一部分原因是诺思莫尔的客人引起了我的兴趣,一部分是他自己对我所作的杀害性的攻击。至于前一个原因,我恐怕我是不坦白的,这使她认为,我自从第一次在沙汀上看见她的时候起,就被她吸引住了。直至今日,我能承认这一点不坦白的地方,自己也觉得心里轻松了;她已经同上帝在一起,已经知道一切真相了,即使在这件事里,也能了解我用意的诚恳。因为在她活着的时候,这事虽然常常刺痛我的良心,我始终没有勇气对她完全讲清楚。就拿这样一件小小的秘密说吧,就是在我们那样的婚后生活里,也仍然使我心中老是不安,好比那一片玫瑰叶子,害得那位公主睡不着。

从这里开始,我们的谈话就慢慢地扯到其他的题目上了。我给她讲了很多关于我孤独和漂泊的生活。她呢,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虽然我们在很自然而然的谈天,而后来又似乎是东扯西拉些毫不相关的事情,我们两人却都甜蜜地心潮汹涌。时间转瞬即逝,似乎还没谈多一会儿她就要走了。于是我们道别了。这时,好像两个人都应允了似的,我们并未握手,因为我俩都明白,在我们之间已经用不着客套。

又过了一天,就是我们相识的第四天,我们还在老地方会面,不过这一次是在清晨。双方都感到既十分亲密,又有些羞涩。她再次警告我我的处境是多么危险——这一点,在我看来,是她来此的藉口——而我呢,已经在晚上准备好了许许多多要告诉她的话,我很感激她如此热心地关切我,又说,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谈论自己的身世,我在昨天以前也没有向别人叙述过。突然之间,她打断了我,很激动地说:“即使如此,如果你知道了我的身世,恐怕就不愿意在同我讲话了!”

我告诉她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发了疯,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但在我的心里已经把她当作自己的挚友看待。但是,我的声明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让她更加绝望。

“我父亲是在这里逃匿的!”她叫道。“我亲爱的,”我说,这是第一次我忘记加上“年轻的小姐”的这个称呼,“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以前逃匿过二十次,难道我就会因此改变一点对你的感情吗?”

“唉,但是事情的起因!”她哭着说,“事情的起因!那是——”她迟疑了一下,“那真是一件太丢人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