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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是否还在人间?(1)

1902年5月间,我在里维埃拉区的门多涅游玩。在这个幽静的地方,你可以尽情享受几英里外的蒙特卡洛和尼斯所能和大家共同享受的美好风光。也就是说,那儿有灿烂的阳光,清新的空气和闪耀的、蔚蓝的海,而没有那煞风景的喧嚣、扰攘,以及奇装异服和浮华的炫耀。门多涅是个清静、纯朴、安闲而不讲究排场的地方;阔人和浮华的人物都不到那儿去。我是说,一般而言,阔人是不到那儿去的。偶尔也会有阔人来,我不久就认识了其中的一位。我姑且把他叫做贝内特吧——这多少是有些替他保守秘密的意思。有一天,在英格兰旅馆里,我们吃第二道早餐的时候,他突然大声叫道:

快点!你仔细看看刚出去的那个人。你仔细把他看清楚。

怎么啦?你认识他这个人吗?

认识。你没来以前,他就在这已住过好几天了。据说他是里昂一个很阔的绸缎厂老板,现在年老不干了。我看他一定是很孤单,因为他老是显得愁眉不展的样子,无精打采,从不跟别人交往。他的名字叫做席艾森·沃尔玛。

我以为这下子贝内特还要继续往下说,把他对这位沃尔玛先生所表示的极大兴趣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转入沉思,沉思很久还不说话,显然把我和其他一切都完全忘到千里之外了。他时而伸手搔一搔他那轻柔的白发,帮助他理顺思路,这时他的早餐已凉了他也不管。后来他才说:

哎,忘了。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记不起什么事呀?我说的是安徒生的一篇很有趣的小童话。我现在给忘记了。这故事中有一段大体是这样的:有个小孩,他有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鸟,他很喜欢它,但又不知道细心招呼它。这鸟儿会唱动听的歌,但是没有人听,没有人理会;后来这个小鸟肚子又饿,口又渴,于是它的歌声就变得凄凉而微弱,最后终于停止了歌唱——鸟儿死了。小孩过来一看,简直伤心得不得了,懊恼极了;他只好含着悲伤的泪水,唉声叹气地把他的伙伴们请来,大家怀着极深切的悲痛,给这小鸟儿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可是这些小家伙怎么也想不到是孩子们让诗人们饿死,然后花许多钱给他们办丧事和立纪念碑,这些钱如果花在他们生前,那是足够养活他们的,而且可以让他们过舒舒服服的日子。那么……

就在这时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又遇见贝内特,他请我到楼上,到他的会客室里陪他抽烟,并喝热的苏格兰威士忌。那个房间是个很惬意的地方,里面摆着舒适的椅子,装着喜气洋洋的灯,还有那壁炉里和善可亲的火,燃烧着干硬的橄榄木柴。再加上外面那低沉的海涛澎湃声,更使一切达到了美好的境界。我们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谈了许多称心如意的闲话之后,贝内特说:

现在我们喝得兴致勃勃——我正好趁此讲一个稀奇的故事,你正好听我讲。这故事讲的是个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这秘密只有我和其他二个人知道;现在我可要拆穿这个西洋镜了。你现在兴致怎么样?

好极了。你开始往下讲吧。接下来就是他给我讲的故事:许多年以前,我是个年轻的画家——而且是个非常年轻的画家——我在法国的乡村随意漫游,到处写生,没过多久就和两个可爱的法国青年凑到一起了,他们和我一样,也是画家。我们那股快乐劲儿就像那股穷劲儿一样,也可以说,那股穷劲儿就像那股快乐劲儿一样——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威廉·布伦和卜克·哈舒吉——这就是那两个小伙子的名字;他们真是可爱,可爱极了,总是兴致勃勃的,简直就是和贫穷开玩笑,不管风霜雨雪,日子总是过得实实在在的。

后来我们在一个布勒敦的乡村里,简直穷得无呼可走。恰巧有一个和我们一样穷的画家把我们收留下来了,它可简直是救了我们的命——布兰查德·邦克——

天啊!就是那伟大的布兰查德·邦克吗?伟大?那时候他也并不见得比我们伟大到哪儿去哩。甚至在他自己那个村子里,他也没有什么名气。他简直贫穷极了,除了萝卜,他就没有什么可以给我们吃的,而且连萝卜也有时候上顿不接下顿。我们四个人成了忠实可靠、彼此疼爱的朋友,简直是难舍难分。我们在一起拼命地画呀画的,作品是越堆越多,越堆越多,可就是一件也卖不掉。我们大伙儿过的日子真是高兴极了;可是,也实在可怜!我们有时候简直是活受罪!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最后有一天,威廉说:“朋友们,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十足地一无所有。全都不干了——简直是大家合起伙来给我们过不去哩。我把整个村子都跑遍了,结果就是像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肯再赊给我们一分钱的东西了,除非我们先还清旧账不可。”

这可真叫我们为难。每个人都满脸苍白,狼狈不堪。这下子我们可知道自己的处境简直是糟糕透了。大家很久没有说话。最后布伦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能有什么主意——无计可使。伙计们,想个办法吧。”

没有回答,除了凄凉的沉默也可以叫做回答。卡克站起来,神色紧张地走来走回,然后说道:

“真是丢人!你看这些画:一堆一堆的,全是些好画,比得过欧洲任何一个人的作品——不管他是谁。对呀,而且还有很多闲逛的陌生人都是这么说——反正意思总差不多是这样。”

“可就是不买,”米勒说。“那倒没什么,反正他们这么说了;而且这是实话。就说你那幅《晚霞》吧!难道会有人对我说……”

“哼,卡克——我那幅《晚霞》吗!有人出过六法郎要买它。”

“什么时候?”“有人出这价钱?”

“他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不卖给他?”

“得了。我以为他会多给几个钱——我觉得很有把握——看他那神态是要多出的——所以我就还价八法郎。”

“得——以后呢?”

“他说他再来找我,”“真是糟透了!哎,布兰查德——”

“啊,我知道——我知道!不该那样,我就是个大傻瓜。伙计们,我本来是好意的,你们也会承认这一点,我……”

“嗐,那还用说,我们也清楚,老天爷保佑你这好心好意的人吧;可是下次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傻呀。”

“我?我情愿有人来拿一棵白萝卜给我们换就好了——你等着瞧吧!”

“白萝卜吗?啊,别提这个——提起来真叫我流口水。说点儿别的不那么让人难过的事情吧。”

“伙计们,”卡克说,“难道这些画不值钱吗?你们说呀。”“谁说不值钱!”

“难道不是价值连城吗?你们说吧。”

“对呀。”

“价值确实是很大、很高,如果能给它们安上一个赫赫有名的作者,那一定能卖到了高昂的价钱。难道不是这回事吗?”

“当然是这样的。谁也不会质疑你这个想法。”

“可是——我并没有开玩笑——到底这个想法对不对?”

“嗐,那当然是对啦——我们也并没有开玩笑。可是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想这么办,伙计们——我们就给这些画借安上一个赫赫有名的画家的名字!”

活跃的谈话结束了。大家疑心重重地转过脸来望着卡克。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呢?到哪儿去借来一个鼎鼎大名呢?谁去借呢?卡克坐下来说道:

“现在我要提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我以为我们要想不进难民收容所,就只有走这条路,而且我还相信这是个十分可行的办法。我这个主意是以人类历史上形形色色的、早已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为依据的。我确信我这个计划肯定能让我们大伙儿都发财。”

“发财!你简直是发神经病。”

“不,我可没发神经病。”

“哼,还说没有!——你明明是发神经病了。你说怎么是发财?”

“每人十万法郎吧。”

“他的的确确是发神经病,我早就知道了。”

“是呀,他是有神经病。卡克,实在也是叫你穷得太难过了,所以就……”

“卡克,你该吃个安眠药,马上到床上去歇着。”

“先拿绷带给他绑上吧——绑上他的头,然后……”

“不对,绑上他的脚跟才行;这几个星期,他的脑子老在往脚底下沉,直想开小差哩——我已经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