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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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在药剂师家待了很久。尽管表面上,并不很焦急,郝梅先生还竭力地劝慰他,鼓励他振作精神。接着,大家谈到了威胁儿童的种种危险,仆人们可能犯的失误,郝梅太太对此颇有体会,她胸口还留着烫伤的痕迹,那是厨娘把一勺滚烫的肉汤泼在了她罩衫上,此后她慈爱的父母,采取了防护措施。餐刀绝不磨利,地板从不打蜡,窗上装了铁栅,壁炉前安上结实的护栏,郝梅家的4个小孩,尽管行动自由,可时时都被人看护着。稍有伤风咳嗽,他们的父亲就给他们灌祛痰止咳药。直至过了4岁,仍旧让他们戴着防风防摔跤的软垫帽。这其实都是郝梅太太的怪主意,她丈夫怕长此下去会影响孩子的大脑发育,就冲着她脱口说道:

“难道你想让他们成为加勒比人或者博托库多人吗?”

夏尔有好几次想中止这个谈话。“我想跟您谈谈……”楼梯上,他对走在他前面的书记员小声说道。“他对什么事起疑心了吗?”列翁暗忖,他的心怦怦乱跳。

夏尔关上房门,这才向列翁说明来意,他想请列翁去卢昂打听,照一张美美的达格雷相片要多少钱。他想照一张穿黑色大礼服的相片作为爱情的礼物送给妻子。但他想事先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事可能不会给列翁先生添太多麻烦,因为他几乎每星期都要去城里。

去城里干什么?郝梅怀疑他是年轻荒唐,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可他没猜中,列翁并非去寻花问柳。他显得比以往更不快乐了。勒弗朗索瓦太太发现他最近吃得越来越少。她想知道原因,就去找收税官比奈先生打听,比奈先生阴阳怪气地回答道,他不是领警察局饷银的密探。

不过,他也觉得这位同桌挺怪,因为他常常看到列翁往椅子上一仰,张开双臂,不停地抱怨生活。“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消遣。”收税官总说。“什么消遣?”“我要是您的话,就去弄台旋车!”“可我不会用它呀。”书记员答道。“哦!也是!”比奈摸着下巴颏,一副洋洋得意的神色。

对没有结果的恋爱,列翁已经厌烦了。没有生活乐趣,也没有精神支柱,他对这种一成不变的老一套生活感到压抑。他在永镇待不下去了,对一切都反感。可是,真要换一个环境,未来的前景既对他有诱惑力,又让他担心。

这种担心不久就转化为急躁,这时,巴黎远远地用化妆舞会的乐曲和轻佻女人的欢笑声诱惑着他。既然他得去巴黎读完他的法律学,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谁能扯住他的腿?他开始考虑长远规划。他考虑该怎样装饰公寓。他要在那里过艺术家的生活!他将去学吉他!他将拥有一件睡袍,一顶马斯克无边软帽,一双蓝丝绒拖鞋!似乎看到了交叉挂在壁炉上的两把花剑,上面悬着一个骷髅和那把吉他。

征得母亲的同意是一个难关,但估计她没有理由反对的。连他的东家都赞成他另找一个更有发展前途的事务所。因此,列翁想在卢昂谋一个二等书记员的职位,但没有收获。最后,他还是给母亲写了封长信,详细说明他立即去巴黎的必要性。母亲同意了。

他却并不着急。每天,希韦尔去卢昂时,他就让希韦尔把他的箱笼包裹运走,这样持续了整一个月。他给自己做齐了衣服,请人装饰他的三张椅子,买了一大堆围巾,总之,准备下了足可环游世界的物品,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拖延行期,直至他母亲再次写信催他动身,因为他要赶在放假之前参加考试。

离别的时刻到了,郝梅太太哭哭啼啼,于斯丹流了泪,郝梅是硬汉子,掩饰了心里的激动,他要亲自给他的朋友拿短大衣,送他到公证人家栅栏门口。公证人将用他的马车把列翁送到卢昂。列翁抓紧剩下的一点时间向包法利先生道别。

列翁爬上楼梯后,站住了,让呼吸平稳下来。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包法利夫人蓦地站了起来。

“我又来了!”列翁说。“我知道您会来的!”

她咬住双唇,血在她的皮肤下涌动,使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她站在那里,依靠在护墙板上。

“先生不在家?”列翁又问。“他出去了。”她一连说了两遍:

接着一阵沉默。他们彼此对望着,而他们的心,沉浸在同样的苦恼里,紧相拥抱。“我真想亲亲贝尔特。”列翁说。爱玛走下几级楼梯,叫唤着费丽希黛。列翁迅速地扫视四周,目光从墙壁、物架、壁炉上溜过去,仿佛想把这里的一切深刻在脑子里。这时她回来了,女佣带来了贝尔特,孩子晃着一根绳子,绳子下吊着个头朝下的纸风车。列翁在她脖子上连连吻了好几下,说:

“再见了,可怜的宝贝!再见了,亲爱的小姑娘,再见!”

随后他把孩子交到她母亲手上。“把她带下去吧。”爱玛说。又只剩下他们俩了。

包法利夫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背对着他列翁拿着他的便帽,轻轻地在大腿上拍打着。

“要下雨了。”爱玛说。“我有大氅。”他答道。“哦!”

爱玛转过身,低着头,在阳光的映衬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别人不知道她的眼睛在看着什么,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唉,再见了!”列翁叹了口气道。爱玛猛然抬头:

“好,再见……您走吧!”俩人相对走近对方,他伸出手来,她迟疑了一下。“英国式的告别。”说着,她强作微笑,递过手去。列翁握住这只手,似乎要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凝聚在这汗津津的指掌间了。接着他松开手,他们又相互凝望了一会儿,他终于走了。

在菜市场的敞篷下,他停住脚步,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向那座白色的房子,那四扇绿色的百叶窗看了最后一眼。他发现在卧室的窗后似乎有一个人影。可是,窗帘仿佛自动地从钩子上脱落下来,慢慢地将窗户遮盖住,它静静地垂落在那里,像一堵石灰墙。列翁走了。

他远远地看见东家的轻便马车停在路口,一个穿粗麻布衣的人在旁边牵着马缰。郝梅和纪尧曼在一起聊天,正等着他。

“该我们吻别了。”药房老板泪眼汪汪地说,“这是您的短大衣,兄弟,当心着凉!多保重!不要太劳累!”

“行了,列翁,上车!”公证人说。郝梅俯身在挡泥板上,呜咽地说:“一路平安!”“再见,”纪尧曼先生说,“走吧!”他们出发了,郝梅也转身回家。包法利夫人打开朝园子的窗户,观望着天空。

在卢昂的方向,太阳落山的地方,乌云密布,汹涌翻滚,一道道阳光穿透云层,像高悬空中的一束金箭,而另半边天却晴空万里,一如瓷器般白晃晃的。狂风袭来,吹得山杨树摇摆不定。暴雨骤降,打得绿叶劈啪直响。不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母鸡咯咯叫唤,麻雀在湿漉漉的矮树丛里拍打着翅膀,积水上面漂着粉红色的合欢花。

“啊!他一定走远了吧!”她想道。六点半钟吃晚饭的时候,郝梅先生同往常一样又过来了。

“唉!”他坐下来说,“下午我们把年轻人送走啦!”“是啊!”医生说。

接着,他在椅子上转动着身子说:“您一定不太好受吧?”

“也没什么。只是内子今天下午很难受。您知道,女人嘛,为点小事都烦恼!特别是我那口子!这也不难理解,她们的神经系统比我们的脆弱得多。”

“可怜的列翁!”夏尔在说,“他怎么适应得了巴黎的生活!……能过得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口气。“得了吧!”药房老板咂着舌头说,“饭店里高雅的聚会,化妆舞会,香槟酒!准能把他乐坏了,您就放心吧!”

“他可是个老实人。”包法利反驳道。“我也知道啊!”郝梅先生急忙附和,“不过他还得入境随俗,即使被人当成伪君子吧。您不知道拉丁区的那些浮浪子弟跟女戏子们是怎样的荒唐!而且,大学生在巴黎可是大受青睐。只要他们有那么一点才情,能吸引人,就能得到上流社会的欢迎,甚至还有圣日耳曼区的贵妇人爱上他们呢,接下来,他们就有机会成为名门望族的乘龙快婿了。”

“可我,”医生说,“我是担心他……那里……”“您说得不错,”药剂师打断他的话说,“凡事总有正反两面!在那儿得随时当心受骗。比如说,您在公园遇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甚至还挂着勋章,像个外交官。他和您打个招呼,攀谈起来。他悄悄地赢得您的好感,请人抽烟,帮您捡帽子。于是你们就混熟了,他带您去咖啡馆,邀请您去他的乡村别墅。他给您介绍三教九流式的朋友,这往往就是想骗您的钱,或者引您走上歪风邪道。”

“原来如此,”夏尔说,“可我首先担心的是他的健康,外省大学生很容易染上伤寒。”

爱玛听了不寒而栗。“因为伙食习惯的改变,”药房老板接下去说,“从而引起身体机制的紊乱。再就是巴黎的水,糟透了!饭店里的菜,加了不少的佐料,让您吃了非上火不可,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蔬菜牛肉浓汤好。我向来喜欢家常菜,那才有益于健康!所以,当我在卢昂学制药学的时候,我吃包伙,和老师们一起用餐。”

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大发宏论,直到斯丹跑来找他回去做蛋黄甜奶。

“一刻也不让我闲!”他嚷嚷道,“老拴在链子上!像赶着马耕地!真是干不完的活!流不完的血和汗!”

当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说道:“对了,您听到那个新闻没有?”“什么新闻?”

“据说,”郝梅扬起眉毛,一本正经地说,“今年下塞纳区的农业促进会极可能在永镇寺举办。这种说法早就流传颇多。今天早晨报上也提了一下。这对我们这个地区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誉!不过,这事咱们以后再细说。我看得见,谢谢你们,于斯丹提着灯笼呢。”

第二天爱玛非常伤心。她感到愁云惨雾笼罩着天地万物,它们隐隐漂浮在事物的外表,而痛苦却潜伏在她的心底婉转哀号,就像冬天的寒风在废弃的古堡里呼啸。往事一去不复返,成了永远的梦想,当事实无法挽回,留给人几多惆怅,最后那熟悉的动作和感觉也一同消失,挥之不去的只剩下痛苦。就像那次从伏毕萨回来,脑子里仍回响着舞曲,心里感到难以发散的忧郁和麻木不仁的绝望,列翁的影子总在她眼前晃动,只是显得更高大,更英俊,更潇洒,也更模糊。他虽说走了,却好似一直待在她身边。她凝望着那块他踩过的地毯,那几把他坐过的椅子。河水轻轻地流淌,沿着滑溜的河岸缓缓推出一圈圈涟漪,多少次他们在和煦的阳光下散步,听着这汩汩涛声,踏在布满青苔的卵石上!还有那几次下午,他们坐在园子深处的树荫下,多么美好!他摘掉了帽子,高声朗诵,在干树棍钉成的凳子上摆着姿势,来自牧场上的清风,吹动书页,吹起棚架上的旱金莲……啊!他走了,她生命中惟一能给她带来欢乐和幸福的人远去了!当幸福的机缘出现时,她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当它要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拉住它的双手,抱住它的双膝,求它留下!她恼恨自己,没有表达对列翁的爱,她渴望着他的吻。她真想跑到他的身边,扑进他怀里,对他说:“我来了,我是你的!”但是爱玛深知这么做是多么困难,她的欲望,因为这种懊悔而变得更加炽热。

于是,在托斯特经历过的那种烦恼再次出现,而且比上次还要严重,因为她感到她的忧愁再也不会终止。

一个深受打击的女人,总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买了一只哥特式跪凳,她每个月要花14个法郎买柠檬洗指甲。她写信去卢昂订购一条蓝色开司米长裙,还在乐乐商店买了条最漂亮的头巾,把它系在睡袍腰上。她关上百叶窗,穿着这种滑稽可笑的服装,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她经常变换发型,把头发梳成中国式松松的长波浪,或者编成辫子。她像男人那样把头路挑在侧面,再卷起下端的发梢。

她想学意大利语,买了几部词典,一本语法书,一摞白纸。她还试着读一些严肃的书籍,如历史、哲学。有几次深夜里爱玛擦火柴点灯的声音,惊醒了夏尔,他还以为有人来找他出诊,迷迷糊糊地说:

“我来了。”然而,她读书也和她做女红一样,有始无终,总是刚拿起又放下,另换一本。她变得冲动,有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一天,她在丈夫面前硬是说自己能喝大半杯烧酒,夏尔却偏说不相信,她居然真的一口把烧酒干了。

尽管爱玛举止轻浮(永镇婆娘们都这样说),她却并不显得快乐。她总是紧紧地抿着嘴角,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或沮丧的野心家,弄得脸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鼻孔内缩,眼光游移不定。她发现鬓角上三根灰色的头发,就说自己老了。

她经常出现眩晕,有一天还吐了一口血,把夏尔吓坏了。看到他那副样子,她却说:“得了吧!这有什么要紧的!”夏尔躲进诊断室,坐在头颅标本下的办公软椅里,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他写信请母亲来一趟,一起谈论下爱玛的近况。

该怎么办!他们束手无策,因为她拒绝任何治疗。“你知道你老婆需要什么吗?”包老太反复说,“需要给她点事做!她如果像别人那样自食其力,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她是因为闲着没事干,胡思乱想造成的病。”

“她可忙呢。”夏尔说。“她这算忙啊!都忙些什么!看些歪门邪道的坏书,反对宗教,书里引些伏尔泰的话,嘲笑教士。这会倒霉的,我可怜的孩子,不信宗教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们决定阻止她读小说,要做到这一点似乎很困难。老太太勇挑重担,她准备路过卢昂的时候,向图书出租人申明爱玛不再订阅,如果书商硬是不依从,她就告到警察局。

婆媳俩的关系非常冷漠。在她们共同度过的三个星期里,除了在一起吃饭,晚上就寝之前说说新闻,打个招呼,就说不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