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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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让我牵着您的手,一同乘车出游去吧。风和日丽,5月的天空显出柔和的蔚蓝色;爆竹柳的平滑的嫩叶闪闪发光,仿佛刚被清洗过似的;宽阔而平坦的大路上遍地都是绵羊最爱啃食的红茎小草;左右两边,在广阔的小丘的长长的斜坡上,郁郁葱葱的黑麦轻轻地随着微风波动;小块的云彩投射下淡淡的影子来,在它上面游走。远处是一片片绿油油的树林、一些亮闪闪的池塘和几个黄澄澄的村庄。许多的云雀飞升起来,唱着歌,俯冲下来,伸长了颈子,停落在土堆上;白嘴鸦停在路上,不停地冲您张望,身子紧贴在地面上,等您的马车开过,就跳了两下,费力地飞向一旁;溪谷那边的山上,有一个农人正在耕种;一匹短尾巴的鬃毛蓬松的花斑小马以极不协调的脚步,跟在母亲后面走,甚至能听见它的尖细的嘶声。我们的马车开进了一片白桦树林里,浓烈而新鲜的气息扑鼻而来。村庄的栅门到了。马车夫走下车来,马打着响鼻,副马转过头来看了看,辕马甩着尾巴,把头靠在轭上……栅门慢慢地开了。马车夫坐上车……走吧!我们的眼前就是村庄了。约摸经过了五个院落,我们就向右拐去,马车走进一片洼地里,又驶上堤坝。在小小的池塘的另一侧,在苹果树和丁香树的圆形的树梢后面,可以看得见一个木板屋顶,上面有两个烟囱,这屋顶原来是红色的。马车夫沿着围墙向左开去,在三匹很老的长毛狗的狂烈而刺耳的吠声中,驶进了敞开的大门,威风地在空旷的大院子里兜一个圈子,经过马厩和库房附近,他向一个横着身子跨过高门槛走进储藏室的敞开的门里去的管家婆婆干脆利索地行了一个礼,终于在一间墙壁斑驳而窗子明亮的小屋的台阶面前停了车……我们来到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家里了。你看,她已经亲自开了通风窗,站在窗边向我们点头示意……伯母,您好啊!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是一位50岁左右的女人,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向外突出,鼻子扁扁的,面颊红润,有双重下巴。她的脸上表现出了她的和蔼可亲。她曾经结过婚,但是没过多久就寡居了。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妇人。她呆在自己的小领地里,从来不出门,也几乎不和邻居往来,只是喜欢招待青年人。她出身于很穷的地主家,没有受过任何教育,所以她不会讲法国话,连莫斯科也未曾去过——但是尽管如此,她为人却很淳朴善良,感情和思想很大方,很少沾染小地产的地主太太所常有的那些陋习,这的确是令人惊奇的……老实说:一个女人长时间住在乡村里,住在穷乡僻壤,不搬嘴弄舌,不怨长怨短,不行屈膝礼,不悲悲凄凄,不紧张,不由于好奇心而疑神疑鬼……这真是奇迹!她往往穿着灰色的塔夫绸连衫裙,头上戴着挂雪青带子的白色便帽;她喜欢吃吃东西,但是从不多吃;蜜饯、干果、腌菜,都会吩咐女管家去做。您会问,她整天都在忙什么呢?看书吗?不,她从来不看书。老实说,书不是为她刊印的……如果没有客人,我的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子旁边织袜子;夏天就会去花园里,种种花,浇浇水,逗逗小猫,喂喂鸽子……家事她几乎不管。但是如果有客人——她所喜欢的附近的青年人——来她家作客,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就兴高采烈起来了。她请他坐,请他喝茶,听他讲话,冲他笑,有时拍拍他的脸,但是她自己很少讲话。有人遭到灾难,遇到不幸,她就安慰他们,给他们帮助。有很多人把自己家庭的内幕、心中的隐情信任地向她诉说,趴在她胳膊上哭泣!她常常和客人面对面坐着,轻轻地支着胳膊肘,充满怜惜地望着他的眼睛,亲切地微笑,使得客人情不自禁地想:“您是多么可爱的女子,塔佳娜·鲍利索夫娜!让我把我心里的话讲给您听吧。”在她家的小且舒适的房间里,人们感到舒服和温馨;她家里的天气常常是风和日丽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是一位惊奇的女人,然而没有一个人对她感到吃惊诧异,她的健全的思想、坚强的性格和大方的态度、对别人的不幸和欢喜的感同身受,总而言之,她的一切美德,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她获得这些,没有付出任何劳力和辛苦……对于她不可能有其他的看法,所以根本不需感谢她。她特别喜欢看青年人玩耍和调皮。她把两手交叉抱胸前,仰着头,眯住眼睛,微笑着坐在那里,忽然感叹道:“啊,我的孩子们,孩子们!……”通常很想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对她说:“跟您说,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您不知道您自己的价值,即使您很朴素并且没文化,您却是一位非凡的人物!”只要谈及她的名字,就使人感到和蔼亲切,人们都喜欢称呼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以使人们亲切地微笑。

例如,我曾经好几次寻问途中碰到的农人,譬如说:“老兄,到格拉乔甫卡如何走?”

“先生,您先到符亚左伏叶,从那儿再到塔佳娜·鲍利索夫娜那里,塔佳娜·鲍利索夫娜那里的人都会给你说的。”谈及塔佳娜·鲍利索夫娜的名字时,这农人就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用的仆人不多,适合她的身份。住宅、洗衣房、储藏室和厨房,她都交给原来当过她的保姆的女管家阿格菲亚去料理。这是一个软心肠的、好哭的、牙齿已经掉光了的老妇人。脸庞像安东诺夫苹果一般结实且红润的两个强壮的姑娘,也听她的吩咐。担任侍仆、听差长和餐室管理人的职务的是一个70岁的男仆宝利卡尔钵,这人异常古怪,知识渊博,是一个退休的小提琴手、维俄提的崇拜者,拿破仑——或者如他说的那样:波那巴底希卡——私人仇敌、夜莺的狂热爱好者。他房间里往往养着五六只夜莺。早春的时候,他一连好几天守着鸟笼,等候第一声“莺啼”,终于听到了,就双手遮住脸,自言自语起来:“唉,可怜,可怜!”接着就大哭起来。宝利卡尔钵身边有一个小帮手,就是他的孙子,名叫华西亚,是一个12岁模样的男孩子,长着一头鬈发,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宝利卡尔钵对他情有独钟,一天到晚和他纠缠在一起。他又负责他的教育。

“华西亚,”他说,“你说一声:波那巴底希卡是强盗。”

“说了有什么好处呢,公公?”

“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你是哪儿人?你不是俄罗斯人吗?”

“我是安姆钦人,公公,我是在安姆钦斯克出生的。”

“啊,傻子!安姆钦斯克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

“安姆钦斯在俄罗斯,傻子。”

“在俄罗斯又怎么了?”

“怎么了?已经死去的斯摩棱斯克郡王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果列尼雪夫一库图佐夫因为上帝的帮助,把波那巴底希卡从俄罗斯境内赶了出去。关于这件事还编了一首歌谣:‘波那巴特不能跳舞了,他的吊袜带丢了……’知道吗?郡王救了你的祖国。”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啊?”

“嘿,你这傻孩子,傻瓜!倘若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郡王不把波那巴底希卡赶出俄罗斯,现在就会有一个麦歇拿长棍来敲打你的脑袋。他会来到你面前,说:‘贡芒·芙·波尔推一芙?’(你好吗?)然后就开始打你。”

“但是我可以用拳头打他的肚子。”

“他会对你说:‘蓬茹,蓬茹,维内·伊西。’(你好,你好,到这儿来。)然后抓住你的头发,抓住你的头发。”

“我会打他的腿,打他的腿,打他那长满疙瘩的腿。”

“确实,他们的腿都是长满疙瘩的……那么,如果他要绑你的手,你怎么办呢?”

“我不让他绑,我会让马车夫米海来帮我。”

“可是,华西亚,你和米海两个人对付不了这法国人,如何是好呢?”

“怎么会对付不了!米海有很大力气呢!”

“那么,你们如何处理他呢?”

“我们打他的背,打他的背。”

“那他就要喊巴尔东(求饶)了:‘巴尔东,巴尔东,瑟芙泼莱!’(请你饶恕我吧,饶恕我吧!)”

“我们就会冲他说:‘不给你瑟芙泼莱,你这个法国佬!……’”

“华西亚真是好样的!……然后你喊一声:‘波那巴底希卡是强盗!’”

“可是你要给我买糖吃!”

“好家伙!……”

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同女地主们不怎么交往。她们不喜欢到她这里来,她也不喜欢同她们交流,她们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她就打瞌睡,振奋精神,努力睁开眼睛,却又打瞌睡了。通常情况下,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是不喜欢和女人打交道的。她的朋友之中有一个性格和蔼可亲的好青年,他有一个姐姐,是一个38岁半的老处女,心地善良,但是性情古怪、矫情而热狂。她的弟弟往往把他的邻居塔佳娜的情形讲给她听。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老处女什么都没说,就吩咐给她备马,骑马到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家去。她身穿一件长长的连衫裙,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脸上挂着绿色的面纱,披散了鬈发,跑入前室里,从把她当作人鱼而吃惊的华西亚身边经过,径直跑进了客堂里。塔佳娜·鲍利索夫娜被吓坏了,想站起来,但是两腿发软。“塔佳娜·鲍利索夫娜,”客人哀求道,“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塞·尼古拉叶维奇·克×××的姐姐,我听他说了许多关于您的情况,因此决心来认识认识您。”

“我很荣幸。”吃惊的女主人语言不详地说。客人把帽子摘下来丢在一旁,捋了一下鬈发,在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旁边坐下了,握住了她的手……“这就是她,”她用意味深长的神经质的声音继续说,“这就是那个善良、光明、高尚而神圣的人!这就是她,那个朴素而有内涵的女人!我多么高兴!我多么高兴!我们一定会相互尊重相互爱戴!我这终于松了口气!……她和想像的一模一样。”她把眼睛盯住塔佳娜·鲍利索夫娜的眼睛,声音很小地补充说这最后一句。“您不会生我的气吧,我的善人,我的好人?”

“当然不会啊,我很高兴……您要喝茶吗?”客人谦逊地微笑一下。“Wie wahr,wie unreflectirt.”她小声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亲爱的,请让我抱一抱您!”

老处女在塔佳娜·鲍利索夫娜那里一刻也不停地唠叨了三个钟头。她努力向这位新认识的人说明她自己的优点。这不速之客一走,可怜的女主人马上去洗澡,然后喝了些椴树花茶,就躺在床上了。但是第二天这老处女又来了,这次坐了四个钟头,临走的时候表示以后每天都来拜访塔佳娜·鲍利索夫娜。这样看来,她是想要充分发展并培养这个她所谓极赋天分的人。这样下去,塔佳娜势将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幸而情况发生了变化。首先,大约两星期之后,她对她弟弟的女朋友感到了“彻底的”失望。其次,她爱上了一个过路的青年学生,于是她马上同他勤勉而热情地通起信来。在她的信里,其实都是祝福他神圣而美好的生活,表示愿意奉献“全身心”,只希望他称她为姐姐,还大写特写自然界,谈到歌德、席勒、培堤那和德国哲学——结果使这可怜的青年彻底地陷入了热恋之中。但是青春的力量占了上风。有一天早晨他醒来,对于他的“姐姐和好朋友”感到了强烈的憎恨,一气之下,几乎打了他的侍仆,在随后的很长时期内,他只要稍稍听到一点暗示着崇高纯洁的爱情的话,就恨得牙痒痒……从此以后,塔佳娜·鲍利索夫娜比原来更加不愿意同邻近的女人们打交道了。呜呼!人世间是变化无常的。我讲给您听的这些有关我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平静生活,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家清静的日子,永远被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