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猎人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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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且尔托泼哈诺夫的末路(2)

且尔托泼哈诺夫大叫一声,在马颈上抽一鞭,直奔人群。他挤进了人群之后,不分青红皂白,便用鞭子乱打农人们,同时断断续续地喊着:“横行……不法!横行……不……法!本该法律处理,怎么可以私……自……动……刑!法律!法律!法……律!!!”

两分钟内,这一群人全都向四面八方散开了,在酒店门前的地上,出现一个瘦小的、皮肤黝黑的人体,身上穿着一件土布外套,头发散乱,衣衫破碎……脸色苍白,眼睛向上翻,嘴巴张开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吓傻了呢,还是已经死了?

“你们干嘛打死这个犹太太人?”且尔托泼哈诺夫厉声叫喊,威吓地挥动着鞭子。

众人发出微弱的含糊声回答他。农人们有摸着膀子的,有摸着腰部的,有摸着鼻子的。

“打得好厉害!”后面有人这样说。“挥鞭子有什么难的!”另一个声音说。“为什么打死这个犹太人?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些粗人!”且尔托泼哈诺夫又问。而此刻,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竟敏捷地跳起来,跑到且尔托泼哈诺夫后面,哆哆嗦嗦地抓住了他的马鞍的边。人群发出齐声大笑。

“真是打不死的!”后面又有人这样说,“像猫一样!”

“大人,救救我,救救我!”这时候不幸的犹太人把整个胸脯靠在且尔托泼哈诺夫脚上了,喃喃地说,“否则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他们为什么打你?”且尔托泼哈诺夫问。“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死了一些家畜……他们就疑心……可是我……”“好!这事现在先不说了!”且尔托泼哈诺夫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抓住马鞍子跟我走。喂,你们!”他又转向众人说,“你们认识我吗?我是地主邦捷列·且尔托泼哈诺夫,住在贝松诺伏村,倘使你们想要控告我,随便告好了,还可以控告这个犹太人!”

“为什么要控告?”一个端庄的白胡子农人深深地鞠着躬说,他看起来像族长似的。(然而打犹太人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少打。)“邦捷列·叶列美奇先生,我们很熟悉您;您教训了我们,我们十分感谢您!”

“干嘛要告呢?”别的人接着说,“至于那个反基督的人,我们自有办法处置!他逃不脱我们!我们对付他,像对付田野中的兔子一样简单……且尔托泼哈诺夫一翘小胡子,哼了一声,就骑着马带了那个犹太人缓步走回自己村子里了。他从迫害者手里救出这个犹太人,和原来救出吉洪·聂道比斯金一样。”

4

几天后,且尔托泼哈诺夫家里剩下的惟一的小厮来报告他,一个骑马的人来了,想要跟他谈几句话。且尔托泼哈诺夫走到台阶上,认出是那个犹太人,骑着一匹出色的顿河产的骏马,这马静静地、高傲地在院子正中间站着。那犹太人不戴帽子,他把帽子挟在腋下,他的两只脚不插在马镫里,却插在马镫的皮带里,他外套的破碎的衣裾挂在马鞍子的两旁边。他一看见且尔托泼哈诺夫,就用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双肘鼓动起来,脚摇摆着。可是且尔托泼哈诺夫不但没有回礼,竟动起怒来,突然浑身冒火了。这个卑鄙的犹太人敢骑这样出色的马……太不像话了。

“喂,你这丑样!”他叫喊起来,“赶快爬下马来,如果你不愿意被摔进污泥里去的话!”

犹太人立刻服从,从马鞍上翻下来,像一只袋子一样,一只手轻轻握住缰绳,微笑着,鞠着躬,走近且尔托泼哈诺夫来。

“找我有事?”邦捷列·叶列美奇威严地问。

“大人,请您看看,这马好吗?”犹太人说着,不断地鞠躬。

“嗯……好的……这是一匹好马。你怎么得来的?偷的?”

“哪能呢,大人!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犹太人,我不是偷的,我的的确确是为您大人买来的!我费了不少的力,费了不少的力!才弄到这匹马。如此好马在整个顿河区只此一匹。请看,大人,多好的马!请到这里来!吁!……吁!……马儿扭过头来,侧过身子来!我们把马鞍子拿掉吧。你说是吧,大人?”

“是一匹好马。”且尔托泼哈诺夫装出淡然的样子重复说,事实上他心里乐开了花。他是热爱马的人,能分辨好马坏马。

“大人,您抚摩抚摩它吧!摸摸它的颈,嘿嘿嘿!对呀。”

且尔托泼哈诺夫装着勉强的样子用手摸马的颈部,拍了两下,然后用手指从颈上隆起的地方一直沿着背脊摸过去,一直摸到肾脏上部的一个位置,就在这地方像内行人那样轻轻地按一下。那匹马立刻拱起背脊骨来,用它那骄傲的黑眼睛向且尔托泼哈诺夫斜看一下,吹一口气,踏着前脚。

犹太人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拍手。“它在认主人了,大人,它在认主人了!”“嘿,胡说,”且尔托泼哈诺夫难过地打断他,“我要向你买这匹马吧……又没有钱;至于赠送呢,我岂止不曾收过犹太人的礼物,就是上帝的礼物也没有收过。”

“我怎么敢送您一点东西呢,不要想这些!”犹太人高声说,“您就买了吧,大人……钱以后再付。”

且尔托泼哈诺夫考虑了一下。“你出价多少?”最后他从牙缝里含糊说出。犹太人耸耸肩膀。“就按我买它花的钱吧,200卢布。”

这匹马的价值其实有这数目的两倍——也许三倍。且尔托泼哈诺夫把脸扭向一旁,兴奋地打着呵欠。“那啥时候……付钱呢?”他问,故意紧蹙着眉头,并不向犹太人看。“你看啥时候都行。”

且尔托泼哈诺夫把头向后一仰,但是并不抬起眼睛来。

“不能这样回答。你要说清楚,伊罗德的子孙!我难道要领你的情?”

“那么,这样吧,”犹太人连忙说,“六个月后……好吗?”

且尔托泼哈诺夫不说话。犹太人留意他的眼色。“好吗?让我把马牵进马厩里去吧?”

“鞍子我不要,”且尔托泼哈诺夫断断续续地说,“把鞍子拿去,听见吗?”

“好,好,我拿去,我拿去。”犹太人高兴地说,就把鞍子背在肩上了。“至于钱,”且尔托泼哈诺夫继续说,“再过六个月。不是200,而是250。不许你说话!250,我对你说!我欠你的。”

且尔托泼哈诺夫一直没有勇气抬起眼睛来。他从没这么压抑过自己的骄傲。“这显然是礼物,”他心里想,“这家伙是报恩来了!”他又想拥抱这个犹太人,又想打他……“大人,”犹太人鼓足勇气,笑着说,“应该照俄罗斯的习惯。用衣裾裹着缰绳把这匹马交到您的……”

“你也真想得出来!犹太人……说什么俄罗斯习惯!喂!谁在那边?把马牵去,带到马厩里,给它倒些燕麦。我自己马上来看。它的名字——就叫做马列克·阿杰尔吧!”

且尔托泼哈诺夫刚刚走上台阶,突然回来,跑到犹太人跟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犹太人弯下身子,已经鼓起嘴巴准备吻他的手了,但是且尔托泼哈诺夫向后一跳,低声地说:“不要对任何人说!”便进门了。

5

从这天开始,且尔托泼哈诺夫生活上的主要的事情,主要的操心、主要的乐趣,是马列克·阿杰尔了。他爱它,比爱玛霞还深;他亲近它,比亲近聂道比斯金还甚。这真是一匹好马!性烈如火,真像火一样,简直是火药;但态度却端庄如贵族!它不知疲倦,耐苦耐劳,无论要它到哪里都唯命是从;它也很好养活,如果没有别的东西吃,自己脚底下的泥也会啃来吃。它走慢步的时候,仿佛抱着你一样稳;走快步的时候,好像在摇篮里摇摆你;飞奔时比风还快!它从来不气喘,因为气孔多。它的腿像钢铁一样!从来也没绊跌过!无论跳过壕沟,跳过栅栏,它都不当一回事,同时他还很有灵气!你一叫它,它立刻抬起头跑过来;你叫它站着,自己走开去了,它也站着不动;你一回来,它就轻轻地嘶叫,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它无所畏惧。在最黑暗的地方,在暴风雪中,它都能找到路径;他不能容忍陌生人靠近,它会用牙齿咬!狗也不能走近它去,一走近它,它就用前蹄来踢它的额角,踢得它休想活命!这是匹有自尊心的马,鞭子只是当作装饰品在它头上挥动罢了,千万不能碰它!但是这又何必多说呢,总之,这不仅是一匹马还是个宝贝!

且尔托泼哈诺夫夸奖起自己的马列克·阿杰尔来,简直有说不完的话!他那么关怀它,疼爱它!它的毛上泛着银色——不是旧的银色,却是新的、带着暗沉沉的光泽的银色;用手抚摩起来,像天鹅绒一样的感觉!鞍子、鞍褥、笼头——所有马具都很合身,又整齐,又清爽,简直可以入画!且尔托泼哈诺夫非常爱护它,竟亲手替他的爱马编额鬃,用啤酒替它洗鬣毛和尾巴,甚至不止一次地用润滑油来涂它的蹄……他常常骑了马列克·阿杰尔出门去,但并不到邻近的人家去——他一直不和他们来往——却穿过他们的田地,从他们的庄园走过……他说,让这些傻瓜远远地欣赏一下我的马吧!有时他听说某地方有人出猎——富裕地主准备到远离庄园的原野上去打猎——他马上去了那儿,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表演驰骋的雄姿,所有看见的人都对他马的漂亮和神速感到惊讶,然而他不让任何人走近来。有一次有一个猎人竟带了他的全部侍从去追他,他看见且尔托泼哈诺夫避开他,就全速地赶上去,大声喊他:“喂,你听我说!把你的马卖给我,多少钱都行!几千个卢布我也不惜!我把老婆给你,还有孩子!全部财产都拿去吧!”

且尔托泼哈诺夫突然勒住了马列克·阿杰尔。那猎人飞快地向他跑来。

“先生!”他喊道,“你说,你要什么?我的亲爸爸!”“哪怕你是皇帝,”且尔托泼哈诺夫从容不迫地说(其实他有生以来没有听见过莎士比亚),“你拿你的全部国土来换我的马,也不行!”说罢,哈哈大笑,把马列克·阿杰尔拉起来,让它后脚着地,在空中像陀螺一般转一圈,然后驰骋而去!只看见那匹马在收割后的田地上一闪一闪地跑着。那猎人(听说是一个很富裕的公爵)把帽子向地上一扔,噗地一下把脸钻进帽子里!就这样躺了半个钟头光景。

且尔托泼哈诺夫哪能不爱惜他这匹马?他之所以能在所有的邻居面前重新表现出他的显然的、最后的优势,不全是靠这匹马吗?

6

时光飞逝,还钱的日子就要到了,可是且尔托泼哈诺夫不但没有250卢布,竟连50卢布也没有。怎么办呢,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呢?“有什么关系!”最后,他下定决心,“要是那个犹太人不讲情,不肯再缓期,我就把房子和土地给他,自己骑马漂泊去!情愿饿死,决不放弃马列克·阿杰尔!”他心慌意乱得很,甚至开始幻想了。然而这时候命运——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怜悯他,给他帮助了,有一个远房姑母,且尔托泼哈诺夫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在遗嘱中留给他一笔在他看来数目不大的款子,足足2000卢布!并且他收到这笔款子的时间,正是在所谓紧要关头上:犹太人来到的前一天。且尔托泼哈诺夫快乐得几乎发狂,不过没想到烧酒。自从得到马列克·阿杰尔的那一天起,他没喝过一滴酒。他跑到马厩里,吻吻他的好朋友鼻孔上方的两侧面、马的皮肤十分柔软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他高声说着,拍拍马列克·阿杰尔的梳整齐的鬣毛下面的颈部。他回到房间里,就数出250个卢布来,用一个纸包封上了。然后他仰卧了,抽着烟,考虑如何处置其余的钱——换句话说,他将要买怎样的狗。要地道的科斯特罗马种的,并且必须是红斑的才行!他甚至同彼尔非希卡谈话,允诺他每件衣缝里都镶嵌黄丝带的新的哥萨克上衣,接着就愉快地睡觉了。

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梦见他骑着马出去打猎,但是所骑的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只形似骆驼的奇怪的牲口;一只雪白的狐狸迎面向他跑来……他想挥动鞭子,想派狗去追赶,但是他手里拿着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束树皮。在他面前跑着的狐狸,伸出舌头来揶揄他。他从他的骆驼上跳下来,绊了一下,跌了一跤……一直跌到一个宪兵手里。这宪兵带他到总督那里,他一看,这总督就是亚富……且尔托泼哈诺夫醒来了。房间里很黑,鸡刚叫第二遍……遥远的地方传来马嘶声。且尔托泼哈诺夫抬起头来……然后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嘶声。

“这是马列克·阿杰尔在嘶叫!”他想……“这是它的嘶叫声!但是什么原因如此遥远?我的天!……这不会是真的……”

且尔托泼哈诺夫突然全身发冷,飞快地下了床,摸着了长筒靴和衣服,穿好了,再从枕头底下抓起马厩的钥匙,飞速跑到院子。

7

院子的尽头是马厩,它的一堵墙壁向着田野。且尔托泼哈诺夫不立刻把钥匙插进锁里——他的手颤抖了——没有马上开门……他屏住气息,发了一会呆。门里面总要有一点声息才好啊!“马列克!马列克!”他低声地叫唤。没有任何声音!且尔托泼哈诺夫不由自主地抽动钥匙,那门很容易就开了……原来没有上锁。他跳进门槛,又叫唤他的马,这次喊全名:“马列克·阿杰尔!”但是这个忠实的伴侣没有回答,唯一的声响来自一只老鼠在草堆里活动。于是且尔托泼哈诺夫冲进马厩的三间槽房中马列克·阿杰尔所住的一间里。周围一片漆黑,他却一直闯进了这槽房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且尔托泼哈诺夫头脑眩晕了,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只钟嗡嗡地响起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是只发出了一些咝咝的声音,因此他到处摸索,喘着气,曲着两膝,一个槽房一个槽房地找……再走到干草堆积得几乎碰顶的第三个槽房,撞在一堵墙上了,又撞在另一堵墙壁上了,跌了一跤,翻了一个筋斗,爬起身来,突然从半开的门里仓皇地闯出来,向院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