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返回长安,来不及歇息,径直步入东宫正殿显德殿复旨。李世民即命传庞相寿进殿。庞相寿双膝跪倒丹阶,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含冤叫屈。长孙无忌、房玄龄和杜如晦跟庞相寿都有旧交情,顿生同情之心,觉得魏征似乎太做过了分。魏征并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奏道:
“臣踏上濮州的土地,便陆续收到了几份状子,状告庞刺史贪得无厌,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事情非同小可,我不敢妄下结论,于是微服私访,查实证据,获取证词,然后跟他当面对质。他无法抵赖,只得低头认罪。后来又挖出他侵吞税银三千两,罪上加罪。于是撤销了他的官职,遣送回京。”
李世民狠狠瞪了庞相寿一眼:“看你干的好事,还有脸面来见朕!”
“皇上息怒,”庞相寿磕了两个响头,“容臣申述一二。臣的犯罪事实,均发生在武德年间。皇上即位以后,臣决计重新做人,打算兴修水利,治理黄河水患,造福于民,将功补过。”
“人心隔肚皮。谁能猜透你的心思?你愿意改过自新,多少还得有所表现呀。”
“臣的贪污都如实作了退赔。治理黄河,初步勘探完毕,已绘制出了图样。”
说罢,庞相寿呈上了治黄图本和奏章。长孙无忌等大臣互相交换了一个眼风,异口同声地为庞相寿求情,帮他说话。
“知错认错,还能改错,很不容易。惩前毖后,无非治病救人。庞相寿在濮州跌倒了,怎么不可以让他在原地爬起来?”
“你们都想保他?”李世民产生了怜悯心,也想借风转舵,让庞相寿官复原职,仍归原位。
“乞请皇上赦免他一次,下不为例。”长孙无忌手捧牙笏,出班奏道。
“不可法外施恩。”魏征昂起凸额头,据理力争,“庞相寿身为一州父母官,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造福万民,反而鱼肉百姓,乱我朝纲,不管功劳多大,毕竟功不抵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姑息迁就,替庞相寿网开一面,怕只怕大唐律令日后难以施行啰。”
长孙无忌勃然大怒,眼珠子瞪得拳头大:“魏征你也不要太做绝了!庞相寿不过一念之差,一时之错,犯不着非要一棍子打死不可。”
“他上任三年,黄河两度决口,”魏征也激动起来,“南岸被冲成了百里荒滩,百姓流离失所,逃荒讨米,怨声载道。《治黄图》并非出自他之手,而是前任刺史留下来的。如今交他实施,谁还会听从?”
“另作安排,行么?”李世民综合二者的意见,打算折中处理。
“不行。”魏征寸步不让,“臣并非不晓得他的来历,也晓得因他要担莫大的风险。之所以下狠心整治他,是因为要以此警告地方官吏,一旦腐化堕落,营私舞弊,无论他过去的功劳多大,后台多硬,照样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用朕的脸面保他一次呢?”“也不行。秦王府的旧僚属,朝廷内外不少,如果都仗恃陛下的私惠恃宠而骄,作威作福,必将使品行端正的人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被魏征说服了,走下御座,俯身对庞相寿说:“我从前当秦王,是一府之主。如今做天子,是四海之主,人人都是朕的子民,必须一视同仁,不能再偏袒旧部了。”
“魏征安抚山东,”庞相寿转守为攻,“见了原东宫和齐王府的人就保,而对待秦王府的人则骨头里面挑刺,从严从重处理,也许别有用意噢。”
“别误会。魏征纯粹是执行朕的旨意,比如说,处分你,就是朕批示的。今日当殿对证,也是朕的安排,主要是想考一考魏征的钢火硬不硬。魏征不愧为良臣,经受住了考验。”
李世民把担子往自己肩上一搁,谁也不敢再反对了。他赐给庞相寿一些金银绸缎,表示抚慰,同时又勉励他改过自新,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庞相寿流着泪叩辞而去。
魏征得到了李世民的支持,更加壮了胆,只要知道的,从不隐瞒,都一五一十地兜出来。李世民也愿意听他的,多次召入寝殿,询问政治得失,共商国家大计。
“君王怎样做才称得上明,什么叫做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魏征恳切地对答说,“从前尧帝体恤下情,详察民间疾苦,所以能够知道有苗的恶行。舜帝心明眼亮好像长了四只眼睛,耳聪犹如生就四只耳朵,所以共工、鲧驩、都不能掩匿其罪过。秦二世偏信赵高,造成望夷宫杀身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招来饿死台城的耻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导致彭城阁政变。所以,君王垂听各方面的意见,则亲贵大臣就无法阻塞言路,下情也就得以上达。”
朝廷派人征兵,右仆射封德彝上奏道:“中男虽然不满十八岁,但是其中体格健壮的,也可以提前服役。”李世民准其所奏。敕令送到门下省,魏征坚持反对,不肯签署,往返四次。李世民愤然不能自抑,将他召进宫中,责备道:
“中男体格健壮的,实际上都是成丁。奸民在年龄上进行欺骗,用来逃避兵役。提前服役,并无害处,你却从中设阻。”
“军马在于整饬得法。而不在于人数众多。陛下征召健壮的成丁,加强训练,足可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征些还未成年的少年徒增虚数!而且陛下常常说:‘朕以诚信治理天下,冀望臣民都没有欺诈行为。’现在陛下登极不久,却已经多次失信了。”
“朕哪些地方失信了?”李世民露出了愕然的神态。“陛下刚即位时,就下诏说:‘积欠朝廷的债务,一律免除。’有司以为秦王府的财物不属于朝廷,对于臣民所积欠王府的债务继续追索。陛下由秦王当上了天子,府库里的东西不属朝廷又该属谁?”
“嗯,算你讲出了道理。所有债务一笔勾销。”
“‘关中免收两年的租庸调,关外免除徭役一年。’也是陛下即位时传下的诏书。可是不久又作了更改:‘已纳税和已服徭役的,从下一年开始免除。’把已退还了的税金,又重新征收回来。”
“国家穷,国库空虚,正急需钱用啊。”“治理国家,首先得取信于民。敕文一经颁发,切切不可朝令夕改。再者,地方官身处国家的基层,朝廷政令都靠他们落实,等到检查役男体格时,却又怀疑他们瞒上欺下。用人而又疑人不是开明的做法。”
“以前朕以为你倔强固执,不通达政务,现在听你谈论国家大政方略,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对答如流,都切中要害。你说得很对,朝廷政令如果没有公信力,百姓则不知所从,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李世民转怒为喜,露出了笑容。知错即改,收回了征召不满十八岁而体格健壮者入伍的文书。并且赏赐魏征一只金瓮,奖励他畅所欲言。
而立之年的李世民,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神采焕发,英武果决。他那魁伟健壮的体魄,蕴藏着十分充沛的精力。服黄文绫袍,乌纱帽,九环带,乌皮六合靴。胸脯显得厚实而坚硬,仿佛能够承受千斤重压一样。他的肩膀特别宽,膂力强劲,五官就像是由这种膂力用铁锤打造出来的。嘴上的两撇胡髭又浓又黑又粗,翘成八字形。有人形容它可以挂弓。浓浓的眉毛根根竖起,在宽广的前额上向两边平射出去。目光明亮闪烁,赛如两团燃烧着的火,光焰灼灼热得炙人,又似剑刃一般锋利。文武官员觐见时,往往手足无措。他敏悟出自己的威严给朝臣们带来了压力,以后凡遇到人上朝奏事,必定和颜悦色,希望听到规谏的直言。有的王公大臣提出了异议。李世民解释说:“人要想看见自己的形象,得借助镜子。君王想了解自己的过失,就要善待正直的忠臣。假设君王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臣属阿谀逢迎,就会失德败国亡家。像虞世基等人拼命谄媚杨广,以求保全富贵,结果杨广被弑,虞世基等人也难逃一死。你们应以此作为鉴戒,谏议朝政得失,不可吝啬言语。”他还用嘉奖之法,鼓励臣工诤谏。元律师轻罪重判死刑,大理少卿孙伏伽谏道:
“根据律令,元律师不该处死。怎么可以滥施酷刑呢?”
“谏得好。”李世民冷静一想,觉得有理,“不错,量刑得以法律为准绳。”当即免除了元律师的死刑,并把兰陵公主的花园赏赐给孙伏伽,价值百万。
萧瑀两眼睁得大大的,上前奏道:“孙伏伽所谏不过是平常的事,奖赏太优厚啦。”
“朕即位以来,从未有过大胆的谏诤,故此特别给予重赏,以资鼓励。”
此后,李世民规定,凡是死刑,都必须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四品以上官员会同尚书省议定,杜绝冤狱滥杀。他表情庄重,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说:
“死刑至关重大,所以必须复议三次,减少差错。古代处决犯人,君王要撤除乐班,减少御膳,朕进膳时没有设音乐,但也不沾酒肉,只是没有明文规定罢了。有关衙门断案判刑,只依据法律条文,即使情有可原,也不敢违背律令。其中难道没有冤枉?”
“三次复议嫌少,”长孙无忌奏请道,“最好再增加两次,做到慎之又慎。”
“朕怕就怕受喜怒哀乐的影响,妄加赏罚。”一阵沉默之后,魏征说:“隋炀帝朝曾经发生过一桩盗窃案,于士澄搜捕窃贼,稍有疑点即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扩大到二千多人。炀帝下令一律处斩。大理寺丞张元济感到奇怪,试着查考其诉状,发现其中仅五人曾有前科,其余均是无辜平民。可是,他不敢据实奏报,最后仍是全部处决。”
“咳,岂止是杨广昏庸,”李世民感叹道,“臣工也没有尽职尽责尽忠。君臣稀里糊涂,国家怎能不灭亡。”朝廷下达制文规定:“判死刑的囚犯,在执行前二日之内,要五次奏报;由州府执行的,刑前也要复议三次;惟独犯‘十恶’中‘叛逆’罪的,只复奏一次。行刑的当天,尚食局不得进酒肉,内教坊及太常寺不得奏乐。如有依律当处死而情有可原的,应专案奏报。”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与弘文馆学士、立法官、司法官,共同重新议定律令,从宽减少绞刑五十条,又把断趾改为加重流刑。兵部郎中戴胄忠贞清廉,公平正直,李世民提升他当大理少卿。戴胄多次冒犯天威,坚持维护法律的尊严,对答时如同急涌而出的泉水,顺流直下。李世民非常信任他。
贞观序幕拉开,唐朝进入了一个方兴未艾的历史发展时期。就在这时候,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占据泾州,反叛朝廷。
李艺在调进京都长安做左翊卫大将军时,明显倒向李建成一边。秦王府的人到了他的营地,无缘无故加以殴打。李渊怕他在京滋事,且因突厥常犯边境,特命其兼任天节将军,出镇泾州。李世民即位,李艺惶恐不安,其妻孟氏请来曹州巫师李五戒跟李艺看相。李五戒信口开河:“大王尊贵的气色已经显露,中兴定然一帆风顺,指日当有异兆。”李艺信以为真,谎称奉皇上密旨,去增援都城,亲自带领兵马从驻防地宜州进抵郴州。郴州治中赵慈皓一面出城迎接,一面紧急派人飞奏朝廷,同时与统军杨岌密谋诛杀李艺。李世民接到密奏,即命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率军讨伐。李艺查明系赵慈皓告的密,将他拘捕关进狱中。杨岌在城外召集州军,出其不意攻破城池。李艺抛下妻室儿女,仅带数百骑投奔突厥。行至乌氏城,骑卒次第溃散,仅剩下几十人。他们料定李艺不可能再度振作起来,便将他刺死,枭首送至京师。李艺之弟李寿,担任利州都督,也受株连被处斩。
大变故之后的余波仍在延续,幽州接连发生了两起叛乱事件。开头是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反叛朝廷。李瑗是太祖的孙儿,李渊的堂弟。他比李神通还要无能,曾经和赵郡王李孝恭共同讨伐萧铣,无功可述。调任沼州总管,刘黑闼还没攻到城下,他便弃城而逃。后来李艺调入长安,李渊又任命他接替幽州大都督的职务。因为他懦弱无能,并非帅才,便让王君廓做他的副手。王君廓本是强盗出身,凶悍而又阴险,李瑗诚心实意地依赖他,并承诺两家结成姻亲。李建成谋害李世民,秘密跟李瑗结交。李建成死后,李渊派通事舍人崔敦礼乘坐驿站车马前去召回李瑗。李瑗惊慌失色,跟王君廓商量。王君廓内心盘算着如何出卖李瑗,捉住他邀功请赏,表面上却故弄玄虚吓唬他:
“大王如果入朝,肯定难保性命。现在大王拥有数万人马,为什么要接受一个单身使者的传唤,去自投罗网?”
“那么,该怎么办?”李瑗吓得心脏狂跳。“干脆反了。”
“有没有把握?”“一切听我的,都包在我身上。”
二人抱着哭了一通。李瑗战战兢兢地哑声说:“我今天把什么都托付给你,起兵反叛朝廷。”
李瑗扣住崔敦礼,遁问京师机密。崔敦礼拒不答复,李瑗便把他囚禁起来,然后派人乘驿马到各地调集军马,并召唤燕州刺史王诜前来蓟城,共商叛逆事宜。兵曹参军王利涉对李瑗说:“王君廓变化无常,居心叵测,不可把兵权交给他,最好让王诜接管过来。”李瑗决断不下。王君廓得到消息,走到王诜的住处。王诜正在洗头,用手握着打湿了的头发出来迎接他。王君廓一把抓住王诜,挥刀砍下他的脑袋,提着人头,向部众宣布说:
“李瑗和王诜共同谋反,囚禁钦差,擅自征调军马。现在王诜被诛戮,只剩下叛贼李瑗。你们是追随李瑗而遭受灭族呢,还是跟着我谋取荣华富贵?”
“愿意跟随将军讨贼。”众人纷纷表态。“诸位安静,听我的调遣。”王君廓带领一千多军士,从西面翻越城墙,进入内城。李瑗没有发觉。王君廓到监狱放出崔敦礼,李瑗才接到报告,仓促间率左右侍卫数百人披挂上阵,在府门外跟王君廓相遇。王君廓伸手指着李瑗,疾言厉色地向侍卫喊话道:
“逆贼背叛朝廷,死有余辜。你们何必跟着他往悬崖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