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瑞
一 立誓求法
东晋咸康元年(335)。
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平阳郡武阳(今山西省襄垣县)境内的一户农家小院里,人们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小生命的降生。
这家人姓龚,世代务农,忠厚善良,生活十分清贫,老伴身体也很虚弱,以致连个儿子都很难养活。
正午时分,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啼,大家悬着的心全都放了下来。因为产妇已年近四十,在这“儿奔生,娘奔死”的时刻就多了几分危险。好在母子平安,何况还是个胖小子,这怎能不让这对中年夫妇喜出望外呢?
可这欢喜的心情不久便被忐忑不安的神情所替代。
想起自己前面三个儿子相继于童年不幸夭亡,夫妇俩终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唯恐厄运再次降于怀中的小宝贝。
在龚氏夫妇战战兢兢、忧虑重重的担心中,时光已过了三个年头。
一天夜里,万籁俱寂,昏暗的油灯下,母亲正在缝制孩子三周岁的新衣服。男主人心事重重地开了口:
“孩子他娘,咱儿子过几天就三岁了。三年来,咱们小心翼翼地抚养他,总害怕有个什么闪失,尤其是你为此身心憔悴,头上已白发斑斑了。听人说佛法无边,为求佛主保佑,咱不如将孩子送到附近的寺里,你看如何啊?”
妻子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借着昏暗的油灯仔细端详着熟睡中的儿子,那张圆圆的略带红晕的小脸蛋此时正在睡梦中绽开一丝微笑。望着这张可爱的小脸,妻子抽泣着说道:
“我从心里实在舍不得离开儿子,有时梦中都能听到他唤我时那甜美的声音,这副活泼可爱的模样常使我不由得在半夜挑灯来看,一想起他三个哥哥的厄运我就害怕,有时甚至整宿难眠。”
“正因为你疼爱他,我才决定这样做的,一来可求得佛主保佑,使孩子健康成长,二来寺院离咱家也不远,我们可常去看望孩子。”
就这样,龚家夫妇为求佛主保佑,将自己心爱的儿子,在其过三岁生日那天送到了附近的佛寺度为小沙弥。
说来奇怪,由于孩子幼小,有时也回家小住,可一回家中便患重病,住到寺院便无药自愈,从此便不大回家。
十几岁时,父母不幸去世。此后,叔父屡逼他回家,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佛法情有独钟,出家的决心反倒越来越大,于是他在二十岁时便受了比丘的具足戒,从而成为一名正式的僧人,法名叫“法显”。
在寺里,法显品德正直,头脑聪颖,仪轨肃整,深得寺僧和四方居士的崇敬。尤其是他那精进不息的好学精神,更受到师傅们的赞赏。几年下来,本寺及附近其它寺院所藏佛教经典他都一一认真研读了一遍,可依然不能满足他那强烈的求知欲望。于是,他征得师父的同意,来到了当时佛教十分兴盛的长安。
长安远在西周时期就被定为国都,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文化兴盛,民风纯朴。东晋十六国中的前秦王朝即以此城为都。优越的地理条件再加上建都的缘故,大批文人墨客纷纷前往,到了后秦姚兴时期,这里更是人文荟萃,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姚兴登上皇帝宝座后,不忍再睹战场上的残忍厮杀,倡导广行善事,遍积善德,于是极力崇奉佛教。上有皇室奉行,百姓竞相仿效,一时间,长安的寺院香火极盛,拜佛布施的群众络绎不绝,寺中僧人也因此数量大增,深受四方居士的供养,外地的和尚也纷纷来此云游挂单。
法显正是在这时来到长安的。与别的云游僧人相比,法显更珍视这一大好形势,他博览群书,如饥似渴,加之思想敏锐,善于思索,学识增长很快。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在大量涌入寺院的僧人中,也有鱼目混珠之辈,而在佛法三藏(即经藏、律藏、论藏)中有关戒律问题的律藏仅有寥寥的二三种,而且词句艰涩难懂,律义暗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律藏的传译不畅,从而形成与经、论二藏的大量传人极不平衡的局面呢?带着这些疑问,法显遍访名师,寻求答案。
当时蜚声长安,专攻戒律的昙摩侍(又作野摩持)大师自然成为法显求教的最合适人选。
这一天,法显来到大师所在的寺院,拜见求学。待法显说明来意后,昙摩侍大师开口言道:“我乃西域僧人,托明君之福,来中土弘扬佛法。道安大师让我和竺佛念、慧常等一起翻译关于僧尼轨范及其它清规戒律方面的典籍,如今虽然已经作了一些工作,但还很不够啊。”
法显听到这里,喜出望外,忙搭言:“那太好了,这正好可以弥补中土律藏方面的不足。”
“只可惜我们翻译所依之本均是来自西域诸国的胡本,辗转而来,未免失之偏颇,且数量极其有限,现在我们译出的《十诵比丘戒本》、《比丘尼大戒》仅能弥补中土戒律未传之不足。”昙摩侍大师惋惜地说。
法显略思片刻说:“与其翻译西域所传经法,不如直接翻译天竺所传之真经。”
“如此当然很好,可从天竺来的僧人大多只重视经、论二藏,所带律本不多,怎么去传译呢?”
“那我们自己去取律本回来!”
看到法显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昙摩侍大师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从此,一个震惊佛门的伟大设想在法显的心中诞生了。一天,他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同门好友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他说:
“当今皇上下诏,组织专人翻译经典,实乃佛门盛事。然佛经源于天竺,中土僧人却不懂梵文,又无梵文之原本,所译经典多是经西域迂回而来,内地僧人不懂西域诸国语言,西域僧人又不善汉文,因此,所译经典往往不易理解,难以成诵,如此下去,我担心中土所诵佛典将失去佛经本色。”
在场的其他四位同门深觉法显言之有理,都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再说佛法有三藏,律藏为数甚少,我想戒律被单独列为一藏,说明它与其它二藏有着同样重要的地位,然而中土律藏数量甚少,表明还有许多律藏经典仍在天竺未被取回,因此,我决定亲赴天竺取回真经。”
法显大师这一敏锐的洞察能力,在七年之后被佛经翻译大家鸠摩罗什所印证。公元401年后秦皇帝姚兴从西域迎来鸠摩罗什,拜为国师,并敕令在自己的御苑——逍遥园内翻译经典。通过几年的翻译实践,鸠摩罗什于405年深有感触地说:“既览旧经,意多纰谬,皆由先度失旨,不与梵本相应。”
且说就在法显将“亲赴天竺,取回真经”的决定刚说出口,其他四个人均表现出震惊的神情,其中年纪最轻的慧景说道:“师兄有此壮志,我非常钦佩。只是此去天竺之国,茫茫万里之遥,既要途经无边的沙漠,还要翻越冰封高峻的葱岭,而且西域诸国连年征战,白骨遍野。如此恶劣的环境,对于年近花甲的您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另一位僧人经过深思熟虑,也开了口:“听说七八年前,庐山的慧远大师派法净、法领西行取经,可不知是因为战乱还是别的原因,他们终未到达天竺,只是在于阗获得华严经梵本。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您呢?”
法显意志坚决,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三岁出家,笃信佛法,幼年好几次身患重病,均是佛主保佑,才使我起死回生。佛的大恩大德我无以报答,弘扬佛法便成为我终生的信条,为此我可置生死于度外,哪里还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再说有佛恩加持,我会逢凶化吉,渡过难关的。”
也许是法显那副自信坚决的神情感动了诸位好友,他们非但不再阻拦,反而当即表示愿与法显师兄一起西去天竺,共求真经。
法显得知诸位同门也要加盟,激动地说:“有诸位好友同行,我西行取经的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
二 西出阳关
公元399年的农历三月,长安城内草青莺飞,柳枝摇曳。法显等人求法心切,顾不上欣赏这宜人的春景,匆匆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法显一行共五个人,最长者就是年届花甲的法显,最年轻的是不足而立之年的慧景,道整、慧应、慧嵬三人都在四五十岁之间。他们晓行夜宿,经过近一月的跋涉,便越过陇山(即今陕西陇县西北、甘肃清水县东北),进入乾归国(在今甘肃省境内)。
太阳像火把一样将西边的云层染得通红,晚霞下五位求法者经过一整天的奔波,已是饥渴难耐、疲惫不堪了。
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悠扬深沉的鼓声,继而便是隐隐约约的诵经声。法显等人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座寺庙,于是大家沉重的脚步马上轻松了许多。
他们很快来到寺前,敲了几下紧闭的大门,一位小沙弥开了门。心直口快的慧景抢先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师傅,我们是去西天求法的和尚,今日到此,请让我们进去歇歇脚吧。”
小沙弥难为情地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你们先进来,咱们去问问方丈吧。”
法显等人随着小沙弥来到方丈的屋里。只见一位长者须眉染霜,双眼微闭,盘腿打坐,纹丝不动。待小沙弥禀告完毕,长者张开下垂的眼帘,开口道:“何方僧人,去往何处?”法显恭敬地回礼言道:“长老,贫僧乃内地僧人,从长安出发要去天竺寻求戒律,历经月余,如今身体疲惫,天色已晚,恳请长老让我们住上一宿,明日我们将继续赶路。”
方丈打量了一下法显等人,双手合十接着说:“阿弥陀佛!你们有此壮志,实令老衲钦佩之至,只是天气渐热,路途炎热难耐,再说后天就是四月十六,是佛门的结夏日,看你们疲倦的样子,何不在这里一起夏坐,一来可以恢复体力,二来可以避过酷暑,另外还可以给敝寺僧众介绍一些内地佛教的发展情况。”
法显一听,认为言之有理,于是,大家一商量,便留下来了。经过三个月的夏坐,他们了解到不少内地无法知道的情况。解夏的第二天,法显一行辞别了该寺的僧人和方丈,继续向西行进。
他们又度过养娄山(即今祁连山东部),来到张掖(即今甘肃省张掖县)附近,谁知由于敦煌太守李嵩谋叛张掖王,使得张掖镇乱作一团,法显等人差点被当作奸细砍下头颅。
话说张掖王段业是个不精战事的一介书生,刀下挽救了法显五人后。把法显请到王府中待如上宾,不时地向法显等人请教佛法,寻问内地佛教发展的盛况,法显尽其所能给予回答。张掖王赞赏法显佛学知识渊博,求法志向远大。
为了促进和内地佛教界的交流,张掖王还请来当地著名的僧人智严、慧景、僧绍、宝云、僧景等人,与法显他们互通有无,共同探讨佛法真谛。彼此虽然来自不同的地域,但由于他们都有一颗虔诚的向佛之心,志趣相投,所以谈得非常融洽,加上夏坐日已在眼前,法显等人便被迎请到智严所在的寺院住了下来。
夏安居期间,彼此的交流进一步深入。智严等人十分钦佩法显的出众才华和宏伟壮志,并表示愿意加入求法的行列,为光大佛业尽心尽力。法显当即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解夏日刚过,法显等人来到王府向张掖王告辞,段业不无感伤地说:“老夫非常敬仰法显大师,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时局纷乱,未给大师悉心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现送上白银十两,请大师笑纳。”
法显等人双手合十,连声道谢。最后在张掖王依依不舍的相送下,法显一行又踏上了西去征程,不久便来到敦煌。
且说新上任的敦煌太守李浩,是一位文武双全的才子,不仅精通兵法,而且对佛教也非常感兴趣。他听说这里来了十位和尚后,便立即派手下人前去迎请。当他得知法显一行的来龙去脉后,他翘起拇指,赞赏道:“法显法师以此高年而欲往佛国,实在令人感佩。不知法师能否在敦煌小住一时,一来可略作休养,二来可以巡礼胜迹,三来李某也可有所修学。如果法师恩准,就是李某的造化了。”
“既然李施主诚心相邀,我等也不好拒绝施主的美意,恭敬不如从命。”法显说道。
“多谢李施主!”其他和尚纷纷谢道。
就这样,法显等人在敦煌又住了近一个月。在此期间,法显除了与李浩谈论佛法外,还参观了敦煌旧塞和李浩任前就开始修筑的新塞。
所谓塞,就是城郭的墙堑,是用于防御西部游牧民族进攻的工事。敦煌郡北境一带自西汉就有障塞,这是旧塞,是当年汉武帝耀武扬威声振西域的历史痕迹。新塞有的地方是新筑的,有的地方是依旧塞而起的,其规模更大,东西长约八十里,南北长度也有四十余里,看起来很有气势。但法显想得更多的是,这样宏大的城郭墙堑之下,又要伤害多少执迷不悟的生灵。
法显站在城墙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不要战争,不要杀人!”想起那些执迷不悟的人尚未走向善道,法化的重任还远未完成,法显实在呆不下去了,他要尽快到达天竺佛国,取回完整戒律,以使佛法在中土发扬光大,给中国百姓带来祥和与安宁。
听说法显一行要走,敦煌太守李浩立即让手下准备了白银五十两,赶往法显所住的寺院。没等迎上来的法显开口,李浩先说话了:“听说大师要离开敦煌,弟子特备了些路上所需的饮食和一点白银,不成敬意,恳望大师笑纳。”法显等人合十致谢。
李浩又问道:“大师下一站可是去鄯善国?”
法显回答:“正是,李施主。”
“我正要派一队使者前去该国,法师如果愿意的话,可与之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李浩说。
“如此甚好。”
第二天,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法显大师就和自己的同门打点行囊,和使者一同出发了。按照事先的安排,法显与他的同门先行,从敦煌加入的五人晚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