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没有忘记南方佛教领袖智顗。为了彻底地改变自己的形象,杨广决定在扬州受菩萨戒,他请智顗主持戒仪。智顗初陈寡德、次让名僧、后举同学,作了多次辞让后,估量形势,答应了杨广的要求。但同时也提出了四个条件:
一、虽好学禅,行不称法,年既西夕,还守绳床,抚臆循心,假名而已。吹嘘在彼,恶闻过实,愿勿以禅法见期。
二、生在边表,频经离乱,身阉庠序,口拙暄凉。
方外虚玄,久非其分,域间撙节,无一可取。虽欲自慎,朴直忤人,愿不责其规矩。
三、微欲传灯,以报法恩。若身当戒范,应重去就,去就若重,传灯则阙,去就若轻,则来嫌诮。避嫌安身,未若通法而命,愿许其为法,勿嫌轻动。
四、十余年水石之间,因以成性,今王途既一,佛法再兴,谬课庸虚,沐此恩化,内竭朽力,仰酬外护。
若丘壑念起,愿随心饮啄,以卒残年。
智顗所提四个条件,第一个是说他虽然拥有禅师的虚名,但实际上闻过其实,他不愿意给杨广传授禅法。
第二个条件是他向来不懂世间礼节,请杨广在会见时不要强迫他遵守规矩。第三个条件是说他的责任是传教,即使到了扬州,如果有传教的需要,也不能阻止他自由行动。第四个条件是说他虽然很愿意为隋效力,但如果他想归隐丘壑,希望杨广也不要阻拦。对于一个不久前曾给陈国太子授菩萨戒的宗教领袖来说,灭亡了陈国的隋朝皇子又要他授菩萨戒,他不可能不产生心理上的矛盾。他完全能够意识到如果他答应了杨广的请求,他的精神领袖的作用就超越了国界。他于是向杨广提出了一些表面上冠冕堂皇的条件,尽量保持宗教领袖的个性。
杨广并不在乎智顗是否愿意向他传授禅法,也不在乎见面时智顗是否按照官场的规矩行礼。他关键是要智顗做出一种愿意合作的姿态,愿意作为他的戒师。因此,在了解智顗的四个条件之后,他一一答应,并在《受菩萨戒疏》中自称:
弟子基承积善,生在皇家,庭训早趋,彝教夙渐,福履攸臻,妙机顿悟。耻崎岖于小径,希优游于大乘,笑止息于化城,誓舟航于彼岸。开士万行,戒善为先,菩萨十受专持最上。喻造宫室,必先基址,徒架虚空,不能成。孔老释门,咸资镕铸,不有轨仪,孰将安仰?
诚复能仁本为和尚,文殊冥作阉黎,而必藉人师显传圣授,自近之远感而遂通。波仑罄髓于无竭,善财忘身于法界,经有明文,非从臆说,深信佛语,幸遵明导。禅师佛法龙象,戒珠圆净,定水渊澄,因静发慧,安无碍辩。先物后己,谦挹成风,名称远闻,众所知识。弟子所以虔诚遥注,命楫远延,每畏缘差。值诸留难,亦既至止,心路豁然,及披云雾,即消烦恼。以今开皇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总管金城殿设千僧会,敬屈授菩萨戒,戒名为孝,亦名制止。方便智度,归宗奉极,以此胜福,奉资至尊皇后,作大庄严,同如来慈普诸佛爱,等视四生犹如一子。
杨广在申请受戒文中一方面表达他对佛法忠诚的信念和受戒的迫切要求,另一方面对智顗的佛教定慧修养大加吹捧,同时也告诉智顗,他将在公元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于扬州金城殿设千僧会,希望智顗在此日给他受戒。
智顗于是在他息泊匡山近二年之后,在他五十四岁时来到了扬州。
七 掉步荆湘寻觅法眼
公元59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杨广如期举行了千僧会,智顗于内第躬传戒香,授杨广律仪。他说:“大王为度,远济为宗,名实相符,义非轻约,今可法名为总持也,用摄相兼之道也。”杨广你既然受了菩萨戒,就应该名实相符,不要轻易地对待这场戒仪。现在可给你取法名为“总持”,希望你在日后行为中信守菩萨戒律。
杨广并没有把智顗所说的话放在心上,令他高兴的是现在他终于实现了他的政治目标,他用柔弱的一手把南方宗教领袖拉了过来,取得了依靠武力难以达到的政治效果。在受戒之后,他施送给智顗的礼物就有五六十种之多。
但智顗却没有忘记他出山前所提的条件,一授完菩萨戒,他就提出要回到荆楚,杨广当然不愿意他离去,致书挽留,书中说:
爰逮来诲,须往荆楚,辞致首尾,仰具高怀。但祗禀净戒,事成甫尔。宿者凝滞,匪遑谘决。闭梨和尚,经称胜田。种子虽投,嘉苗未植。方用心形,永伸供养。
庶凭善诱,日洒尘劳,凡厥共缘,依止有地,斯亦舟航兼运,利益弘多。如来化导,何必止还天竺,菩萨应变,本无定方。深愿坦然,以虚受物,迟延展礼,面当谘逊。
意思是说,我刚受戒,你就要离去,譬如种子刚投到田里,禾苗都没长出来,播种的人就不加管理。戒师您是佛法权威,我正打算留你长住,向你请教,怎么能这样快就离我而去。况且菩萨应变并无固定的方位,如果如来一定要在天竺化导,亦不必到处传播他的佛法。我认为您老还是应该“虚己受物”,心怀坦然,不要再存芥蒂。
但智顗坚持己见。杨广因有言在先,只好向他提出妥协。他先是派柳顾言向智顗表示希望智顗不要一去不返,离开的地方也不要太远。后来又专门写信,说:“荆潭路遥,……行程难期”,我看你还是在扬州或南京附近依林壑安居,将来再作远行打算。但智顗还是不听,不得已,杨广只好放他上路:“复逮今旨,欲遂前心,功德因缘,岂敢违忤。谨遵宿愿,即命所司发遣。发日离晨,仰听详择……”
智顗大约在公元592年三月开始从扬州向荆楚进发。他首先回到了匡山。在回匡山之前,智顗就曾经向杨广介绍了匡山的禅寺情况。他说:“江州匡山东林寺者,东晋雁门慧远法师之所创也。慧远是弥天释道安的高足,道安是大和尚佛图澄的弟子,三德相承,就像太阳、月亮和星星一样。他们都是佛法栋梁,不可思议的杰出人物。慧远在东林寺同耶舍禅师修头陀行,德布遐远,声高云汉。此外还有庄严寺、峰顶寺,都是佛教名胜。我曾经在东林寺息泊,在峰顶寺修行。此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但山下的伽蓝与驿道相距太近,来来往往的人群把伽蓝弄得非常混杂。我想请您做东林、峰顶两寺檀越,并请下令禁止官民在寺庙停泊。”当时杨广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分别致书匡山极暄法师、禅阁寺、峰顶寺僧众。智顗到庐山之后,杨广又于当年七月派人探望,一方面表示对智顗的思念,另一方面又送上法衣六件,盐一百斛,米一百斛。智顗在回信中,勉杨广以法事,过了夏天,他就往衡山而去。
八月,智顗到了衡山。衡岳是他的业师慧思最后息缘之地。陈太建九年(577),这位禅师从山顶下来,住半山道场,大集徒众,劝勉勤修法华、般舟三昧,语极苦切,六月便卒于南岳。智顗到衡山时,慧思已去世十五年了,在这里,智顗勾起了对业师深深的怀念,同时也使他在业师的遗像面前更加感到传灯的紧迫,他不能辜负业师的期托,不能让师传在他身上截断流传。可能是在这时,他向杨广提出了为他的业师写碑颂的要求,并得到了杨广的蒙许。
十月,智顗到了潭州。杨广的特使也随之而到。杨广在十一月十五日的书信中说:“岁聿云暮,寒气殊重。禅悦经行,愿常安乐。弟子顺来,每多劳疾。但睽觐稍久,唯用倾结。仰度所营功德,己当究竟。今遣左亲信伏达奉迎。”杨广说,现在又到了冬天,我想你所经营的功德应该圆满了,请您回到扬州。但智顗不加理睬,他往荆州进发。
十二月,智顗到了荆州。这是他自公元555年离开故乡后第一次回来,其中相隔整整三十八个年头。智顗回到荆州,“道俗延颈,老幼相携”。他在这里竭力宣传佛法,试图以此来报答故乡对他的养育之恩。
开皇十三年(593)二月,杨广要入朝进觐,在到达陕州(治所在河南陕县,辖河南三门峡、陕县、洛宁、渑池、灵宝等地)时,遣使到荆州迎请智顗,请于三月下旬相见。智顗没有应命,但于五月派弟子智邃晋见杨广,送上“玉泉伽蓝图”和“万春树皮袈裟”。智顗在荆州当阳县玉泉山陲,想建造一座寺庙,他把当地地形和设计方案和盘告诉了杨广。同时又送给杨广万春树皮袈裟一件。万春树皮袈裟是梁武帝时外国奉献。当时一共有四件,但到这时只有这一件。智顗一方面用珍贵的礼物表示对杨广的支持,充分满足了杨广结纳智顗的政治愿望。团结智顗这样一位宗教领袖,是杨广在江南值得向父皇炫耀的一大功绩。杨广之所以邀智顗一同入京朝觐,并在陕州逗留数月之久以等待智顗,就是这样一个目的。智顗虽然没有亲自来,但送来了万春树皮袈裟,等于智顗已经来了。杨广非常高兴,“著如来衣,深荷慈奖”,高兴之余,也就满口答应了智顗修建玉泉寺的构想。他在朝觐父皇时,也没有忘记向杨坚汇报智顗的情况,并请父皇赐给智顗修建玉泉寺的寺额。
七月二十三日,杨坚敕给荆州玉泉寺额。敕书中说:“皇帝敬问修禅寺智顗禅师,省书具至,意孟秋余热,道体如何?熏修禅悦,有以怡慰,所须寺名额,今依来请,智邃师还,指宣往意。”意思是说,我批准你在荆州当阳造玉泉寺。你的徒弟智邃回去后,会把我的意思向你说明白。杨广在京期间,于九月二十四日也遗书问好。
玉泉寺从八月开始修建,大约到开皇十四年(594)春天就已基本修成。这年春天,杨广在问候智顗的书信中提到“玉泉创立,道场严整,禅众归集,静慧日新”。
当时他决定于仲秋归藩,遂约智顗在夏天一过,就沿江而下,以便到扬州会见。但杨广旋即又跟父皇去东岳巡狩,“发自京师,言停洛阳,又止历下”,于泰山行柴望之礼。于是归藩之期推迟到了开皇十五年(595)春天。
智顗在荆州的活动并非事事如意。在他临死之前,他曾经回忆这段时期,如此说道:
于荆州法集,听众一千余僧,学禅三百,州司惶虑,谓乖国式。岂可聚众,用恼官人,故朝同云合,暮如雨散,设有善萌,不获增长,此乃世调无堪,不能谐和得所。
他的传教活动也许是官府害怕他聚众闹事而受到限制。但智顗在公元591年十一月扬州受戒到595年春的三年多时间里,毕竟在杨广的支持下,改善了庐山的环境,修建了玉泉寺。特别是他在三年之间屡屡违背杨广的意愿,但杨广仍然对他保持了持续的敬重,常常派遣使者问好和邀请。他慢慢地觉得可能他与杨广确实有佛教所说的缘分。他应该彻底改变心境,彻底超越一些俗念,好好宣传佛法,护卫来之不易的统一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