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由商人混迹官场,官至江西候补道员,衔至布政使,阶至头品顶戴,服至黄马褂,鼎盛时期一入竞可左右江浙经济者,恐怕只有胡光塘一人。胡光墉由一钱庄学徒暴发,利用官场和手中权力,贪黩无厌,无利不取,盈满而亏,终被革职查办,一败涂地,其人生经历,殊可为鉴。
一
胡光墉,字雪岩,浙江余杭人,生于道光三年(1823年),胡光塘祖上并不富裕,没有多少家产,所以他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得不到钱庄当学徒。但是胡光墉聪慧过人,不用几年时间,他就励炼成器,成为东家的得力助手。他过人之处就是善于捕捉商机,经他之手的业务总是一本万利,钱庄的人都说他有财神之目。相传有一天胡光墉夜里值班睡在柜台上,有一小偷进店行窃,胡光墉大呼捉贼,小偷意外受惊竞昏厥过去。伙计们听到喊声都起来捉贼,却看见小偷昏死在地上,不知怎么回事。一会儿小偷醒来说,家里穷得没法度日,本想到店里来偷点东西,不想一进门就见一金面神躺在桌上,所以惊昏过去。小偷的话更让大家相信胡光墉就是财神下凡,大家见店里没少什么东西,就把小偷放走了。其实这是小偷为脱身编的瞎话,而大家从此更视胡光墉若神明。胡光墉也更加踌躇满志,力图用自己的方式猎取荣华富贵。
胡光塘人生道路的转折是从认识王有龄开始的。
浙江巡抚王有龄发迹之前,其父为官尚清廉,故生前没多少积蓄,死后家境萧条,眷属因缺少川资不能回故里,只好暂时留居杭州。王有龄本来捐有盐课大使的官衔,但因无钱进京买通关节,也没有出任实缺的机会,一时一筹莫展,落魄不堪。一天,胡光墉偶遇王有龄,攀谈之后,胡光墉感到王有龄很有才干,奇货可居,若资助他做了官,以后也许会有一番作为。第二天,他约王有龄到一茶馆,拿出五百两银子,说:“我看你有大贵之相,这五百两银子是我挪用东家的,你赶紧拿着进京活动。”王有龄说:“我们萍水相逢,这银子又是你东家的,我把银子拿走,东家追究起来你怎么办?我不能拖累你。”胡光墉说:“公不要这样说,东家追查我自有话说,大不了把我这条小命拿去罢了。公若将来飞黄腾达,不忘我就是了。”王有龄感激不尽,带着五百两银子北上。行至天津,正好遇上当年同窗好友何桂清。当年,何桂清的父亲是王有龄父亲的门役,王有龄发蒙读书,其父见何桂清聪慧伶俐,很喜欢,就让他做王有龄的伴读,一起上学。后来何桂清在学业上远远超过了王有龄,科举考,试一路顺利,高中进士后,逐步官至兵部侍郎,此番奉旨南下查办案件。自何桂清进京会试以后,二人再没见面,此番旅途相遇,两人都非常高兴。互相交谈了别后各自的情况,当何桂清知道王有龄此行目的后,说:“你不必进京活动,现任浙江巡抚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你写封推荐信,你拿信去拜访他,他一定会重用你。”果然王有龄持信拜访浙江巡抚后得以重用,被委认为浙江粮台总办。不久又以办理漕运有功补杭州知府。此后官运亨通,几年后就当上了浙江巡抚。
在自己落魄之时胡光塘慷慨相助,王有龄心存感激,所以,发达之后他竭力报答胡光墉。担任粮台总办之后,王有龄就让胡光辞去钱庄伙计的差事,自己开办钱庄,即阜康银号。王有龄命各府、县:以后凡有交粮解饷者一律由阜康银号汇兑,否则不收。大家都知道其中的原因,钱粮上兑自此全交胡光墉办理。经营一省粮款汇兑业务,巨利自不必说,胡光墉一夜暴富。由于与王有龄的特殊关系,他还可以随时挪用承汇官款以谋私利,阜康自然无资金周转不灵之虞。胡光塘财大气粗,手面阔绰,阜康在吸纳存款方面亦颇具号召力。刘体仁在《异辞录》中说:“光墉借官款周转,开设阜康银肆。其子店遍于南北,富名震于内外。金以为陶朱猗顿之流,官商寄顿赀财,动辄巨万尤足以壮其声势。”
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今江苏南京)。清军分别在孝陵卫建立江南大营,在扬州建立江北大营,围困天京。江浙一带动荡不安,交通不畅,胡光墉趁机操纵银价涨落,谋取暴利,资金积累急剧膨胀。这时胡光墉开始广设分号,相继增设了杭州泰来钱庄,上海阜康银号、阜康雪记钱庄,宁波通裕银号、通泉钱庄,福州裕成银号,汉口干裕银号,北京阜康福记银号。此外还开设当铺,在湖州、德清、海宁、嘉兴、石门、金华、衢州、苏州、镇江及湖北、湖南两省共设二十三处(也有说二十九处),还创办了胡庆余堂中药房,同时经营收购丝茶销售外洋等业务,遂成江南经济之执牛耳者。
胡光墉几年之间成为天下巨富,没有王有龄凭借官场势力的大力扶持,是根本不可能的。当然王有龄也得到了巨额回报,可谓官商勾结共同牟利。咸丰十年(1860年),王有龄升为浙江巡抚,便任命胡光墉为粮台总办,自此胡光墉混迹官场,亦官亦商,凡筹款、运粮、购械诸事,全由胡光墉一人经办,胡光墉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当时清军正与太平军在江南激战,胡光墉经手的款项动辄巨万,他在获得巨利之外,浪得“素敢任事,不避嫌怨”的美名,很快就升为候补道,并加盐运使衔。财运官运一并亨通。
成丰十一年(1861年)秋,李秀成着力经营江浙,率二十多万大军兵分两路进取浙江,杭州城在太平军重围之下,粮草断绝,岌岌可危。王有龄急令胡光塘潜出杭州,设法到上海购运粮草和弹药。但胡光墉购粮返回之时,杭州已被太平军围得水泄不通,胡光墉只能泊船于钱塘江的三郎庙附近,等待接应。王有龄虽悬立重赏选募敢死队,但数次突围均被太平军击退,胡光墉得不到接应,没法运粮进城,眼见杭州清军粮绝而不能救,胡光墉守候数日之后,退回上海。十一月二十八日太平军攻陷杭州,王有龄自缢身亡。
胡光墉失去靠山,痛心疾首。但他知道自己的事业不能就此终止,必须尽快找到新的靠山。
二
王有龄死后,左宗棠继任浙江巡抚。左宗棠攻下杭州后,胡光墉从上海回到杭州。胡光墉利用粮台之肥缺及王有龄的权势,经商黩货,营私肥己,早已引起一些人的嫉恨,有人私下在左宗棠面前告他的状,特别指出胡光墉前次奉命购粮,之后私自变卖侵吞公款。左宗棠对胡光墉早有耳闻,只知他由商而官,经营有道,办粮筹款。雷厉风行。但左宗棠听说胡光墉兵难之时贪赃,大为恼怒。胡晋见时以盛气相待,并声言查实后即日严折参劾。胡光墉并不急于辩解,他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第二天,胡光墉再次晋见左宗棠,告知数十船粮食已运抵杭州,请其验收。胡光墉知道眼下左宗棠最头痛的是粮草不济,解决粮饷问题是取信左宗棠的关键。他以实相告:“前年匪(指太平军)围杭州,我领官款到上海办米,但粮运回之后杭州已失陷,无可交待,又不能听其霉变,只得运回上海变卖。今大帅克复杭州,属下以为此正是用粮之机,所以仍以所领之银购米回杭,以便销差,亦可解燃眉之急。”左宗棠一听大喜过望,打心眼里佩服胡光墉的眼光和办事能力。状告胡光墉的一些事亦多查无实据,左宗棠从此对胡光墉更加信任,倾心相待。不仅让他继续担任粮台总办,并不断委以重任。
左宗棠任浙江巡抚不久即擢升为闽浙总督。镇压了浙江的太平军之后,左宗棠随即到福建追剿太平军余部。此时东南数省经过长期战乱,赤地千里,筹办粮草最棘手,左宗棠自以为不能没有胡光墉这个得力助手,如闽之前,于同治三年(1864年)十月奏请将胡光墉由江西“改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此后,筹办粮饷、购买器械等后勤补给方面的事务全部委任胡光墉一人承办,对他深为倚重,称赞他是“商贾中奇男子也”。胡光墉找到了比王有龄更有力的靠山,不仅官衔急升,而且财源滚滚。
同治五年(1866年)春,左宗棠上折为胡光墉请功:“按察使衔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办诸务,悉臻妥协。杭州克复后,在籍筹办善后,极为得力,其急功好义,实心实力,迎非寻常办理赈抚劳籍可比。迨臣自浙而闪而粤,迭次委办军火军精(xǔ音许,粮食),络绎转运,无不应期而至,克济军需。”(《左文襄公全集》奏稿二十第十二页)要求朝廷破格“赏加布政使衔”。
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胡光墉不仅通过筹办粮饷购买军械营私牟利,它的钱庄也依靠湘军吸纳大量资金。湘军将领在镇压太平军过程中,趁机烧杀劫掠,所得大量钱财全部存入胡的钱庄中,及浙江和福建的太平军被镇压时,胡光墉银号中仅湘军将领存资已逾千万。
同治五年(186年)六月,左宗棠着手筹办福州船政局,凡局务及出入款项皆责成胡光墉一人经理。但不久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赴西北镇压陕甘回民起义。为了能遥控福州船政局,左宗棠奏请丁忧在籍的前江西巡抚沈葆祯总理船政,具体由胡光墉代为主持局务,奏称:“胡光塘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福州船政局“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墉一人经理”。同时,为了保证他在西北的军需供应,左宗棠在上海设立采办转运局,任命胡光墉督办上海采办转运局。左宗棠镇压陕甘回民起义后,继而收复新疆,前后在西北用兵十几年,直到光绪四年(1878年)才基本结束。而后,左宗棠又主持新疆的善后事宜,积极准备以武力收复被沙俄侵占的伊犁地区。此间胡光墉从外商手中购买了大量武器弹药,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北,基本满足了前线军需。胡光墉购置枪炮务求精良,基本都是西方的新式枪炮,左宗棠大为满意,多次称赞他购买的武器质量好、威力大。例如,光绪四年(1878年)二月,左宗棠在为胡光墉请予恩施片中说:胡光墉自办理上海采运局务已历时十余年,其经手购买外洋火器,必详查是否精良,如以前购买的不洛斯后堂螺丝开花大炮,在金积堡连轰敌人坚堡数百座;上年用以进攻达板城,测准连轰,敌人震惧无措,畏之如神。官军亦羡慕为利器,争欲得之。胡光墉购买新式枪炮,一来可以取悦左宗棠二来可以得到更多的回扣。而且胡光墉还串通外商,虚报军械价格,非法牟取暴利。例如,他为左宗棠购买水雷时,一颗水雷只值银五六两,他却虚报至二百四十两,高出原价竟四五十倍之多,可见其牟利之巨。左宗棠在西北用兵时购买军火数量巨大,仅光绪六年(1880年)一次就购买了林明敦后堂枪五千杆、七发后堂来复枪七千五百杆、克虏伯后堂炮二十四尊,价银达二十余万两,以此算来胡光塘贪黩牟利是相当惊人的。
左宗棠用兵西北所需军费巨大,但西北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就地无力解决,军费全部由内地省份和各海关筹拨,名曰“协饷”。地方督抚从本地利益出发,甚或完全从个人或小集团利益出发,对朝廷下派的协饷,能拖则拖,从没有人愿慷慨解囊。由于协饷也由上海采办转运局负责运往前线,所以胡光墉还得负责催债。左宗棠曾上折说:“臣军饷项全赖东南各省关协饷款接济,而催领频仍,转运艰险,多系胡光墉一手经理。”催债是个出力不讨好的事,虽然胡光墉能说会道,但掌握实权的督抚大员一毛不拔,他也毫无办法。从同治五年(1866年)左宗棠任陕甘总督到同治九年(1870年),四年间各省关协饷拖欠累计已达一千三百余万两。胡光墉想出了借外债的高招,即向外国商人借款以应急需,指定由各省关协饷下归还。这样各省督抚就无法拖欠了。同治六年(1867年)至光绪七年(1881年)间,左宗棠先后举借了六次外债,全部由胡光墉经手办理,总金额达一千五百九十五万两。这些借款及时解决了西北的军需供应,对于清政府稳定在西北的统治,收复新疆,起了重要作用。但这些借款的利息高得惊人,最高的两次年息高达一分五厘六,最低的一次也有九厘七五。胡光墉还勾结外商虚报利息以牟利。《庄谐选录》卷十二中有这样记述:(胡光墉)向银行借款的中间人回国,香港的外国朋友为他饯行,席间此人站起问道:“今日诸君为某饯行,是为公事还是私情?”大家说自然为公事。此人慢慢说:“他(指胡光墉)为左大人经理借款,告诉我四厘行息。我昨天看见了其合同底稿,却是七厘行息,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弄得大伙都很尴尬,不欢而散。自然那三厘成了好处费,由胡光墉和银行私分了。曾纪泽在《使西日记》中说:“葛德立言及胡雪岩之借贷洋款,洋人得息八厘,而胡道报一分五厘。奸商谋利,病民蠹国,虽籍没其资财,科以汉奸之罪,殆不为枉。”了解内幕的人对胡光墉贪赃枉法深恶痛绝。由于借款数目巨大,每次利息的差额高得惊人。以光绪三年(1877年)为例,仅第四次借款就是五百万两,汇丰银行规定的年息为八厘,左宗棠奏报的利息为月息一分二厘五,折合年利息为一分五厘,其中的利息差额高达二百四十五万两。
胡光墉图得厚利也不独吞,经常送厚礼给左宗棠。光绪四年(1878年)春,一次送上金座珊瑚顶、两只大参等贵重礼品,左宗棠非常高兴,回信致谢:“承远惠多仪,谨已拜登,荷珠玉之奇珍,领山海之异味,关陲得此,尤感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