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晚上,欧阳欣几乎都没有合眼。何雪琴时常发出哭泣般的梦呓,身体就跟着颤抖一下。她也就时常起身看看,直到她重新安静才坐回去。快点好起来吧,雪琴,她在心里说,真不知道是什么可怕的景象把你吓成这样,难道真有传说中的白面鬼?
她从小就很怕鬼,即使从来没真的看过,但只要走夜路或是一个人在家时,就总会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似的,走哪跟哪地盯着自己。那时,她就会用双手抱住肩,时不时搓搓胳膊,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头看看。
什么都没有,身后的路很安静,被人丢在路边的垃圾也很安静。昏暗的路灯照着,被照亮的部分能看得到两边的别人家房子的墙壁,潮湿的梅雨季节在上面留下湿湿的痕迹。而其它地方,没有路灯的大部分,就黑黑的一片,路面看不到宽度了,仿佛无限大。那些东西,就躲在无限大的黑暗里,只要她一转身就马上跟上来,拿眼睛盯她。
“哥哥,哥哥……”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只能哑着噪子叫。
那一次哥哥走丢了,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脑海里没有爸爸妈妈的印象,一直都是哥哥把他牵到这里牵到那里,找个没人的地方让她躲着,留个馒头或是其它什么吃的给她,自己就出去了。天黑的时候回来,她又能吃到新的东西。所以看到哥哥是她最大的期盼和快乐,饥饿没有了,害怕没有了,她会马上从一只缩在墙角紧贴着墙壁的小老鼠变成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哥哥就会笑起来。
可是那天,很晚了,她都没等到哥哥的笑容。
她从来没那么怕过。
第一次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她边哭边叫,从很多人一直叫到夜深人静。人们用惊讶的眼光盯着她,黑暗的眼睛在人的目光之外盯着她,她感到四周全是眼睛,好奇的,细碎的,带着窃窃的议论,忽远忽近,忽然又窜到她跟前。
路面是奇怪而又陌生的形状,空气薄薄地压在上面,象一层雾,因此整条路看起来模糊不清。或者它们本来就是模糊不清的,那些纹路也是模糊不清的,象各种奇奇怪怪的静静趴在那里的怪物,看不出形状,却很清楚。
她的脚不安地交错在一起,生怕踩着它们,一路躲躲闪闪地走着,等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这条小巷。墙壁立刻聚拢过来,仿佛和外面的人一样好奇,一样窃窃私语着。这个小孩,嘻嘻,她迷路了。
“哥哥,哥哥……”她害怕地又叫起来,吸着鼻子,但声音小了很多。
那些湿湿的痕迹,它们从墙上滑落下来。
然后她听到一种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在忽明忽暗的远处。那声音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贴着地面一路行过来,并在墙壁上撞击出轻微的回音。似乎有石子飞起来,撞到墙上,再弹到地上骨噜噜地滚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她呆住了,傻傻地站着。那一块地方没有路灯,她就象一个模糊的影子,低矮地站着。
“喂!”她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是摔到地上的声音,车轮在黑暗里清脆地打着空转。
她没被撞到,骑车的人却受伤了,倒在地上低吟。
春天是开花的季节,她后来看到有血从她的腿上如花一般盛开,然后调谢,洒到地上。
她又哭起来。那时她已坐在一个明亮的客厅里。一个叔叔,把她的头按在水池里,拿泡沫在她头上使劲搓,嘴里嘀咕着什么。眼泪一直没停地掉,她又被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很大的衣服,站到那个阿姨面前。她腿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脸上带着笑,把手抚到她头上。
她的头发,从来没这么干爽舒服过。
她的记忆,从来没这么温暖动人过。
“你叫什么名字?”
“丫丫!”
“几岁了?”
“四岁。”
哥哥告诉过她,她叫丫丫,今年四岁了,是个女孩子。一只手把她脸上的泪轻轻抹去,春天是开花的季节,她有了一个新名字――欧阳欣。
仿佛打了个盹,然后一顿,惊醒过来,她看了看病床上的何雪琴,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不见了!她吓得睡意一下全没了,忽地站起身四处张望。房间里没人,她确实不见了!
“雪琴,雪琴!”她叫起来,冲出病房。
然后,她站住了。病房走廊的一头,何雪琴正把缠着绷带的手放在关着的门上,摸索着。然后越摸越快,突然闷闷地大叫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车要沉了!”
“雪琴!”她一边叫着一边冲上去,想把她从门边拖开。正在护士站打盹的值班护士被惊醒了,也急忙冲过来帮忙。
“别拉我,让我出去!”何雪琴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还带着一种不能完全表达意思的恐慌,手更加用力地往门上拍,“车要沉了!车真的要沉了!”
“没事的,雪琴,没事的,我们不在车里,这里是医院,不会沉的!”欧阳欣拼命安慰她。
何雪琴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慢慢转过头看向欧阳欣,“我们?”她愣愣地问。
“嗯,我们!”欧阳欣肯定地点点头。
何雪琴看了她很久,嘴里慢慢吐出两个字,“协…欣?”
“啊,你终于认出我来了!”欧阳欣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但是何雪琴似乎并不高兴,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猛地推了她一下,自己把身体使劲贴到门上,一边缩着肩一边惶恐说:“快离开我,快离开我,它会找上你的!”
脸上缠了纱布,她没办法清楚地说出这句话,又看到欧阳欣一脸不可置信还想上前来的样子,她急得拼命摇起头来,然后飞快地离开门,慢慢向后退去。
“它一直跟着我,跟着我,从一开始就跟着我,已经跟到这里来了。车突然沉了,死了好多人!小欣,你别过来,你要是跟着我它也会找到你的!”她的声音在颤抖。
欧阳欣只好暂时停下来。她也停下来,目光慌乱地闪着,从眼睛里都能看出那份惊恐,而且蔓延全身,不住地颤抖,细微的,快速的抖动。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不是她,或者是她的意识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它慌乱一团地抖动。
“你在说什么啊,雪琴?这里是医院,根本不会有什么事的。”她担心地看着她,想上前又不敢动。
“我知道,可是……它已经出来了,那个……白面鬼。”何雪琴的眼睛有一瞬睁大了,然后怔怔地抬起双手看着,白色的纱布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的亮,“它抓住我,把我拖起来,黑色的头发,好多啊!又多又可怕……它一直跟着我。它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然后,她慢慢蹲下身子,跪到地上,把双手捂到脸上,肩膀抽动起来,哭了。欧阳欣这才慢慢走上去,蹲到她身边,手小心地扶到她肩上。
“雪琴……”她轻声说。
她嘤嘤地哭着,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叫声。
此时已经到了工人打扫卫生的时间,两边的门都被打开了,有人提着装了消毒水的桶和拖把进来,戴着口罩。没人理会她们,在医院里,跟哭泣有关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
“把她扶回病房吧。”一直跟在一边的护士伸出手来,挽住何雪琴一边胳膊。
三个人站起身,慢慢向何雪琴的病房移去。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她喃喃地说。
一大早,曾可儿早早就来了,带着早餐,换了一套淡蓝和橙色相间的竖条纹休闲衫和平底鞋,方便做事。等到给何雪琴换药时,罗明锦也来了,知道何雪琴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医生说,等不了多久就可以问她问题了,但要注意措词,以免情况反复。
欧阳欣还不肯走,三个人站在床前,看医生把何雪琴脸上的纱布一层层揭开。当她的脸完全露出来时候,大家仿佛能感受得到当时车祸发生的情景。她的脸是肿的,皮肤不自然的饱满。那些破玻璃,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划下好几道伤口。因为药的原因,它们已经收敛,颜色也变深了,象一条条爬在脸上的蠕虫,把她的脸破坏得惨不忍睹,再加上她有点茫然、有点紧张的眼神,欧阳欣和曾可儿想象不出,那场车祸,她是怎么经历过来的。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始,手臂和背上的伤口还没有处理。
“医生,”欧阳欣的声音有点哑,“那些伤……会……有疤吗?”
医生一边戴上无菌手套一边肯定地摇摇头,“伤口愈合得很好,又没缝针,等出院了过段时间就会好。”
两个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欧阳欣上前握住何雪琴的手,她的眼神立刻平静了很多。给背上换药时,罗明锦出了病房。站在走廊的窗前,他有想抽支烟的冲动,可口袋里没有。他把手留在裤子口袋里。都是给队长“熏陶”的,他以前对烟没一点概念。现在可好,跟队长一起讨论问题时,没有点烟味仿佛就没气氛了。
死者的遗体和遗物,已经陆续在被他们的家属认领,那个黑色拉链包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何雪琴的东西,一个仿军用迷彩包,一个画板。那些东西都留在了队长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