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象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仔细听才知道是鸟鸣,就在屋外叫着,非常动听。她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接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听着。她从没这样听过鸟鸣,彼此都很自由,她的耳朵和它们的叫声一样肆无忌惮。不象以前陪爸爸妈妈去花鸟市场,隔着那些鸟笼,她只觉得新奇和好玩。而现在,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和清闲的感觉。
空气里的味道非常好闻,淡淡的青草香,昨晚的疲劳和惊吓被这鸟语草香熏着,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真舒服。”她不由得轻叹一声。
她的眼睛扫向屋子,地上很干净,那两个木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拿出去的。还有她昨晚翻毛巾时扔得满地的东西,现在也不见了,她的背包和画板,她找了找,在对面靠墙的柜子上,那些翻出来的东西也在那里。还有那支蜡烛,黑黑的烛芯。昨天晚上的情景又在脑海里象电影一样放过。但是现在,她并不觉得怕了,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她们的动作可真够轻的,她心里想着,起身下了床。
外屋静悄悄的,她轻轻推开门,以为没有人的,没想到却看见那个女孩正背对着她坐在桌前。她听到了门响,身子一抖,转过头来。那一刹那,她在她眼里看到一抹深深的,她一时说不清楚,又象是哀愁,又象是恐惧的东西。但是一看到她,那抹神色立刻不见了,她对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一身象牙白的短袖衫,象是粗绵的面料,浅蓝色的长裤,用绒线橡皮筋简单束起的半长发,净白的皮肤,年轻而又细致。
“你醒了?”她问。
“嗯,”她点点头,“睡得好舒服。”
“那我弄点东西给你吃吧。”她说着站起身,向灶台走去。
怪不得静悄悄的,原来还是冷锅冷灶,她妈妈又不在,一切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但是,看着她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的动作,一切就显得不一样了。
“我来帮你。”她说着走过去和她一起去弄那些干树枝,随口问了句,“你妈妈呢?”
有一抹不安的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有事……出去了。”她迟疑一下说道。
“哦。”听她那口气,她没再问下去。
火烧着了,有一刻两个人都没说话,耳朵里只听见那些干树枝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何雪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与世隔绝了,她正呆在一个巨大的水泡里。透过透明的水泡,她可以看到天空,还有天上的云,很淡很淡的飘过,却那么遥远,整个世界都离她很远,那个喧闹的车水马龙的世界。有一个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女孩子,她现在正站起身向灶台那边转过去,随着锅盖被打开的声音,蒸气腾起,她闻到一股奇异的饭香。然后另一个锅盖被打开的声音,有碗被轻轻搁到灶台上。
这种感觉,既惬意,又有点让人害怕,好象这些声音叮叮当当地响着,她就再也出不去了。
“那个……你是叫明吗?”她终于忍不住问。
“嗯,苏明,你呢?”
“我叫何雪琴。”
“苏明,你是不是一生下来就住在这里啊?”她又问。
苏明愣了一下,许久才说:“不是。”
“那你是怎么来的?”她好奇了。
“和我妈妈一起。”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的声音明显低下去,然后一转身向屋子中间的桌子走去。紧接着她听到一声惊叫,一个海碗摔到地上,碎了,里面的蒸蛋泼了一地,洒得到处都是黄色。原来她端蒸蛋时忘了用布包着。
“天哪!”何雪琴惊叫一声,急忙冲过去看她的手。
她却把手一抽,身子向后退去。
她惊讶地一抬头,猛然看到她的脸涨得通红,象喝醉了酒一样,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为什么……你们的好奇心都这么重,为什么?”她忽然问,肩膀在不停地颤抖。
“我只是……随口问问。”她被她的表情吓着了。
“随口问问?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可每个人都在骗人,每个人都想刨根问底!问完了就去告诉别人,别人再来问……到哪都一样,到哪都呆不住!”
“你们……要走了吗?”她还是忍不住问,简直就象惯性。
有的时候,当你习惯于身边的一切都没有隐瞒的时候,就会习惯于问为什么。而且以前,不管向谁问为什么,爸爸妈妈也好,亲戚朋友也好,可儿或是小欣也好,都会有一个满意的答复。因此,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还要问!”苏明的声音却充满绝望,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
何雪琴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向后退两了两步,隔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问了。”
她却一直看着她,努力压抑着什么,然后蹲下身,慢慢去捡地上的破碗片。这时,何雪琴感到有一片阴影侵过来,然后……她急忙转过头,门口,苏明的妈妈正定定地站着,脸色阴沉,两只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对不起!”她急忙又说了一句。
她妈妈沉默地走进屋,经过她身边时,突然回头冷冷地对她说:“你走,今晚就走,趁着没人看见你!”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脸色更难看了,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抓住她,很用力地把她向她昨晚睡的那间房拖去。
“你要干什么?”她一下慌了,大声叫起来。
“妈妈!”苏明也在旁边叫。
拖到半路,她妈妈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双手一松,何雪琴一个踉跄,退出去好几步,身体撞到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不是苏明,他刚刚进屋,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但决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这是何雪琴后来才注意到的。他一只手里拿着杆旱烟,另一只手轻轻一推,她便站稳了。
“出了什么事?”他把旱烟袋送进嘴里吸了一口,问。
苏明的妈妈慌乱地把双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两下,嗫嚅着说道:“王……王村长。这是我……外甥女,刚来……太不听话了。”
那人点了点头,看了何雪琴两眼,“来干什么?”
他看起来绝不超过四十岁,却是异常沉稳的样子,只是脸色有点苍白。一双手,和他的身高比起来,显得出奇地大。还有那个旱烟袋。何雪琴在许多乡村题材的图画上看过旱烟袋,仿佛都没有象他手上这只看起来这么粗笨的。
一个苍白而大手的村长。
“写生。”何雪琴自己说道,她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
“写生?”他把旱烟袋叨在嘴里,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又是写生。不就是画画嘛。”
“您要是不喜欢,我可以马上让她走。”苏明的妈妈急忙说道,并且迅速地看了何雪琴一眼。
“画吧,画吧,看她能画出个什么道道来。”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又停住,“不过,要是有个什么不好,可不要怪我们。还有,那些花你们还要不要扎,我可是又要了一批过来,外面人催货催得还紧。”
“当然要。”她妈妈急忙答道。
“那一会过来拿吧。”他说着跨出门去。
“不……不吃了饭再走吗?”她妈妈跟在后面。
“不了,你们吃了饭就过来拿东西吧。”他说着,人已走出去很远。
原来已经中午了。
重新做过菜,三个人沉默不语地吃着。不知为什么,何雪琴总觉得苏明的眼睛在瞟自己,其实不是眼睛,她的头低着,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睛,只是总有那么点感觉,她在注意自己。扒掉最后一口饭,她刚把碗放下,准备说自己吃完了,就看见苏明很快抬起头,两只眼睛看着妈妈。此时,她妈妈也放下碗,慢慢站起身,慢慢对何雪琴说道:“你……既然是我外甥女,就和我一起去……拿点东西吧。”
“她叫何雪琴。”苏明立刻说。
何雪琴觉得很意外,还是点头答应了,两个人很快起身出门。
“是去村长那里吗?”她跟在苏明妈妈身后一路走一路问,刚问完又急忙闭口。
她妈妈果然没有回答,只一个劲往前走。
何雪琴没想到,在这个小小的山谷里居然有两个水塘,紧紧挨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条两尺来宽的小路。水色青白青白的,在阳光下跳着光,象活的一般。但是空气却很安静。
她四处看了看,周围还有其它的房子,几小片田,散落着,人烟很稀少的感觉,稀少到即使平时应该会常有人走的路上也能看到不少灌木和杂草,间或有两三棵又高又瘦的树各自孤伶伶地挺着,树冠很小,又没什么侧枝。她看到,那些房子,没有一座是紧挨在一起的,而且,跟苏明家一样,都树了篱笆,围了围墙。
何雪琴的头向右转,就看到昨晚来时的山路,坡顶,依稀一个白布条垂着。她知道,沿着那些白布条,走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出了山林,站在唯一一条通车的公路边,等车,然后回家。
但是她现在不想回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不算很美好,却强烈地吸引了她。有什么事情,一定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去经历的。她又看了看那根白布条。站在坡顶,应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整个谷底的情景,什么时候,到那里坐着画张画去,她心里想着。
从水塘前经过时,她突然发现,在塘中间的水面上,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漂着,因为阳光照射的原因,它看起来有点虚幻,不象是真实的存在。她抬眼看了看苏明的妈妈,她好象根本没注意,只管急急地向前走。于是她也没吱声,一心跟上,不再去看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纸船,在水面上兀自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