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是做了一场梦,她已经不太记得梦中的细节了,只想起自己应该是在院子里的。此时外面日光正烈,她慢慢爬起身,依然觉得头晕,睡意重重,人却是在床上。
这时,门开了,苏明出现在门口,看她醒了,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表情,转身又出去了。何雪琴急忙下床跟到门口,简直不敢相信她现在会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地醒过来了吗?
看到她正在往一个碗里倒凉茶水,她立刻想起了昨晚被自己踢翻的那碗酒。但她什么都不敢问,苏明的背影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虽然疑问象煮沸的水一样在脑海里翻滚。
昨晚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喝碗水吧,锅里有饭,你自己盛了吃。”她知道她已经跟出来了,也不回头,只轻声说了句就进自己屋了。
何雪琴向屋外瞟了一眼,那口棺材还在院子里,红艳艳地暴晒在阳光下。篱笆门是开的,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那两个水塘。
确实口渴了,她咕咚咕咚把碗里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心里一下清爽了很多,睡意好象也消了不少。苏明的屋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是她很熟悉的摆弄纸张的声音。于是她放下碗跟了进去,想找机会跟她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进这个屋子,和那边没什么不同,大小摆设也都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张小方桌,很简单的可折叠的那种。苏明就对着窗户坐在桌前的小矮凳上,把一张刚栽好大小的纸在手里折着。她折得很仔细,没有抬头看她,桌上还放着两张空白A4画纸,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一把剪刀,静静地压在纸上。一会儿,她看出来了,她折的是一只纸船。
一只纸船,一只可以漂在水塘上的纸船。
果然,她折好船后站起身,也不跟她说话,出门就向水塘那里去了。何雪琴呆呆地跟到篱笆门口,看她走到其中一个水塘边停下,蹲下身,然后把纸船放到水里。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头埋进膝盖里,那姿势,象是哭了。何雪琴想也没想,急忙跑出去。她果然是在哭,肩膀抽动着,哭得很压抑。
“苏明!”她站在她身后,不知所措地叫一声。
苏明慢慢抬起头,终于看了她一眼,然后指着那只纸船哽咽着说:“为什么,为什么它不漂走?”
有风微微地迎面吹来。
“因为,风向错了。”
何地琴终于发现自己说了句有用的话,因为听了她的话,她愣了好一会,突然小心地从水面拿起那只已经湿了的纸船,向水塘的另一头走去。她没有跟过去,只看着她在另一处重新蹲下,把纸船放进水里。微风一阵一阵地送过来,那船便摇摇晃晃地开始离岸了。于是,她就那么蹲着,一只手垂在水面,专注地看着那只纸船。
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觉得心里一痛,突然拔腿飞奔回屋,从柜子上拿下画板又跑回来。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她找了个最佳角度盘腿坐下,开始飞快地画起来。
这次,她画的是一幅素描,因为此时在她的眼里,世界就只剩了黑白两色,那只白色的纸船,是精灵;那双黑色的眼睛,是天使,而那只手,是搭建在黑白两界的桥梁,把天使的专注不断地传递过去,传递过去,想让白色的精灵飞得再远些再远些。
她从来没画得这么快过,然后丢下画板站起身,只拿着这张画飞奔到苏明面前,一下把它展开来,对着她气喘吁吁地说道:“苏明,你看!”
苏明抬起头来看这张画,不出声地看着。画上,一个女孩子蹲在青白的水边,一只手垂到水面如一枝水仙,一只白色的纸船,在离她的手不远的地方,简简单单地漂着,被水纹轻微地推出远行的涟漪。她回转头,继续看她的纸船。
“知道吗,纸船漂得越远,越说明你的愿望会实现。”她终于说道。
“嗯。”何雪琴点点头。
小船越漂越远了。
“这个愿望,肯定也能实现的。”她的眼睛看着纸船。
“嗯。”何雪琴又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愿望,但却收起画,蹲下来和她一起很认真地看纸船。
苏明把眼睛抬起来看山上的林子。
“你说,林子里的东西都活得很好吗?”
“我想应该是吧。”
“那真好,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活的。”
“不知道。但是肯定跟我们一样会喝矿泉水,还喜欢吃饼干。”
苏明突然停住了,过了好久才问:“为什么?”
“开玩笑的,因为昨天画画的时候有半饼矿泉水和空饼干袋子不见了,我才这么说的。”看着苏明的认真劲,何雪琴禁不住笑起来。
苏明却没有笑,只是声音淡淡地说:“不是喜欢,应该是……很久没有看到那些漂亮的颜色了。记得小时候,见过商场里很多漂亮的玩具,还有零食,那些颜色,真漂亮。可是现在,好久都没看到了。以后,也……不会看到了。”
“苏明……”她呆了。
“我是说,再也不想……看到了。”
那一刻,她的声音里带着温柔,又充满绝望,不象一个十七八岁女孩子的声音。
“苏明,你在说什么?”她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苏明却回头来看着她,笑了起来,“今天晚上村长会过来开棺,那样我们就知道明天可不可以走了。”
“不是……要三天吗?”何雪琴禁不住问道。
“你也知道?”她看着她。
“你妈妈说的。”她承认道。
苏明转过头去,“是,但这次山林的主人来得很快,听说火熄了没多久就来了。”
“山林的主人……”何雪琴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身后似乎又吹来阵阵阴风。
“你怎么了?”她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没什么,那个时候,我看见你们都……还以为……”她嗫嚅着说道。
“那个时候我们正在祷告,让森林的主人接受我们的请求,让我们的灾祸成为它的孩子。全村人都在为我们祷告,生着火。有这样的火光,森林的主人就会看到,就会听到我们的请求。然后,就会来。”
“是吗,怪不得,我听到一种笑声。”她开始明白了。
“笑声?”她问,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
“对,一种有点象说话的笑声,很可怕,当时把我吓着了,还以为闹鬼呢。后来就听到篱笆门开了,我就……”她没再说下去。
“其实那晚的事情,在我们开始祷告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轻声说。
“那……那碗酒是……怎么回事?”她还是问了。
“那是引路的,生火前洒进棺材里,林子里的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就相通了。不过这次妈妈说不用,从上一次祭祀开始,这条路就已经通了。”
“上一次祭祀?”何雪琴惊讶极了。
“对。两个月前我们就已经祭祀过了,但我们没有向林子发出请求,所以就失败了,但路还一直留着。”
“为什么?”
“因为心不够诚,我不相信林子。”
“你――不――相――信?”何雪琴无法置信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或者是明白了却又不敢相信。
“嗯,”她点点头,“但现在我信了。就象妈妈说的,任何一样东西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有它该去的地方,该有的活法,人也好,动物也好,甚至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也好。而这片林子,就是为某些东西而存在的,只有在这里,它们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虽然我们看不见。”
“苏明……”她艰难地叫道。
苏明看着水里的纸船。
“那个……到底是什么?”她没办法说出祸害那两个字。
苏明依然看着水里的纸船,然后站起身,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已经……结束了……妈妈说我应该高兴,为了大家以后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
纸船还在水面上漂着,在塘中间轻轻打起旋。
“苏明!”她忍不住叫一声。
苏明没听见一般只管往前走。
“只要不是你!”她大喊。
苏明的身子仿佛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什么也别问了,雪琴,出去以后,要把什么都忘掉!快回去吧,到了天黑的时候,全村人都会来了。”她最后加上一句。
何雪琴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跟上。刚才有一会,她觉得这个正在往前走的人不是苏明,而是另外一个人,只是跟她长得很象,或者,是占用了她身体。直到最后一句话时,真正的苏明才回来了。
这让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怕,又有点不可思议。她仔细地想,仔细地想,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安慰自己,虽然这错觉就象真的一样。
但是有一点她已经明白了,既然已经结束,那就不要再问了。明天,她们就有可能走出这座山,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把这里彻底忘掉。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这里忘掉,也不知道回去后怎么跟小欣和可儿她们说。她没有见到传说中的白面鬼,却经历了更奇怪的事情,这些事情,还象迷团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许会一直压下去。
她讨厌这种感觉,这总让她的好奇心蠢蠢欲动。但是因为苏明刚才的那句话,她已经决定了,出去时候,要把那些白布条都扯下来,再也不回这里了,再也不让别人也来这里了。这个地方,因为有陌生人来,那些东西已经不安分了。而且,很有可能是这个原因,苏明她们才要离开这里的。她看得出来,苏明根本不想离开这里。
她回头看了看那只小纸船,小船兀自在水面上漂着,却不象先前那样灵活了,仿佛随时都会沉掉的样子。
苏明妈妈一直都不在家,直到天黑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