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米站在幼儿园门外的路边,手机放在耳边焦急地在一杆路灯下转来转去。她是一接到电话马上就打的来的幼儿园,一分钟也没耽误,可二十多分钟后赶到门口时,里面却是漆黑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大铁门也关得紧紧的。奇怪啊,不是说好了在门卫室等吗,难道都睡着了?她趴在门上透过栅栏使劲朝里望了望,感觉门卫室的门是开的。
“田老师!”她朝里面喊了一声。
声音有种轻微的震荡,却没听到回应。
“田老师,睡着了吗?”她等了一下,又喊了一声。
依然没有回应,那门也依然是开着的感觉,一动也不动。
“果果……果果!怎么回事啊?”
她有些急了,几乎已经肯定幼儿园里其实早就空了,田老师和果果根本不在里面。她想了想,急忙掏出手机,拨了田老师的号码。耳边一直响着《凤尾竹》的旋律,却没有人接听。再打一遍,还是没人接。她更急了,这个田老师,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接。然后她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一家小店里去打听情况,店主摇摇头说没注意,好象没看到有人带孩子出来。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她又转回幼儿园门口,在那里兜了几个圈。
教室、综合楼、办公室,还有两幢楼之间的天桥,在铁门里立成阴影,风凉凉地从中间掠过,那些棱角便仿佛被风化了。除了着急,她突然感到心里很不安,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焦虑和恐惧,象风一样掠过她的心间,仿佛在说果果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在身上捏成拳头,咬咬牙,又觉得应该相信田老师的人品,或者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但肯定不是什么意外。可是她又想不明白,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接了,不会没把手机带在身上吧。 本来不想打扰陈峰吃饭的,但她想来想去想不个所以然来,只好打通了他的电话。
“别着急小蜜蜂,慢慢说,你怎么没接到果果了?”陈峰立刻安慰她,声亲语慢,他知道她一急起来,很可能会把芝麻说成西瓜。
“嗯,”樊米停顿一下,“本来说好了在幼儿园门卫室等的,可现在没看到人啊,门也关着,里面黑乎乎的。”
“那你打田老师电话问一下。”
“打过了,没人接。急死了,还不知道怎么跟姐姐说呢!”
“嗯――”陈峰沉呤了一下,“没事宝贝,你先回来,静下心来等一等,我们晚点再打田老师电话。你也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了,还一直跟我说他是个难得的好老师,所以应该相信他对不对?放心吧宝贝,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那要不要跟我姐说下?”
“不急,不是还有我嘛,你忘了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了?”
“嗯,那我现在就回去。”
收了线,樊米呼出一口气,觉得心里安定多了。正好一辆出租开过来,她急忙伸手拦了,打开车门坐到副驾的位子。司机问了她要去的地方,然后一踩油门疾驰而去。幼儿园的大铁门很快落在身后,她没有回头看,四楼舞蹈室的灯却在那一瞬亮了一下,象猛然一眨的目光,很快又熄了。
风好象大了点,从高处潜入城市,把繁星般的灯火一盏盏吹熄。但它们吹不进舞蹈室那排窗户,只能把玻璃推得铮铮作响。但是“咣”的一声,一扇门又往墙上撞了一下,回音空荡荡的。黑暗中,天桥完全把教室和舞蹈室连通了。风继续前进,带着轻微的呼啸,如一种鬼鸣,却在舞蹈室门口停住呜咽。
因为开始时,那扇门关得很紧。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被定在二十八摄氏度。
黎果在迷蒙中睁开双眼,一边爬起身一边揉着眼睛,再懵懂地四处张望,一时没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盖在身上的外套滑到地上,四周的空气和他身上一样暖烘烘的,但又被什么东西搅散了――他是被那“咣”的一声响和屋内突然亮起的灯光吵醒的。有冷风从门外吹进来,扑到后颈上凉凉的。他又揉了下眼睛,终于弄明白自己是在幼儿园的舞蹈室里,因为他看到了那面很大很大的占了一整面墙的镜子,就在他对面。他突然笑起来,爬起身边向前走着叫道:“田老师!”
“等一下黎果,乖乖地站在那儿别动,老师要跟你做一个游戏。”老师的声音立刻很温和地响起。
黎果很听话地停住,眼睛看着老师。
他从来没见过老师这个样子,靠着镜子坐在地上,是最中间的位子,腿部盘着,两手捂住脸。他的小书包就放在他身边。他低着头,捂着脸的样子好象在偷偷地发笑。
“黎果真听话,”声音真的是在笑呢,手捂住脸抬起头,“你看老师的脸被捂住了,那是因为老师的脸有一边在开心地笑,有一边在伤心地哭。现在你猜猜,老师的哪边脸是在哭,哪边脸是在笑。记住了,要仔细猜,要是猜中了哭老师就听你的话,要是猜中了笑你就得听老师的话。知道吗?”
“嗯!”黎果使劲点点头,一下觉得很好玩,而且老师正从指缝后面偷偷看他呢。于是他兴奋地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举起右手往前一指,“这边!”
“到底是哪边,黎果?你觉得是哪边就把哪边的手举起来。”老师的声音很温和。
“这边!”黎果还是举着右手。
老师停了一下,慢慢把右手放下来,露出的那半边脸满是笑意,“呵呵,黎果猜到笑了。现在得听老师的话,转过身去背对着老师,老师没答应前不许回头看,知道吗?”
黎果听了,有些不满意地摇着身子,嘟着嘴露出沮丧的表情。 本来想猜到哭让老师听他的话的,可是却没猜到。他有些不甘心,又怕不听话老师会罚他,于是磨磨蹭蹭地申辩道:“田老师骗人,田老师不会一边脸哭一边脸笑。”
“田老师会!”
“不会,黎果就不会!”
“那是因为黎果还是小孩,等你长到老师这么大的时候就会了。”
“那,那老师你把那只手放下来让我看一下好不好?”
“不行,好孩子要听老师的话。现在转过身去,老师没叫你回头就不准回头看。”声音变得严肃了。
黎果低下头,乖乖地转过身去。
“黎果真听话。”
他听见老师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到他肩上。
“闭上眼睛,黎果!”
他轻声说,然后一双手伸到他前面帮他解下别在身上的长手帕,连同别手帕的别针一起。他就低着头,眼睛闭得紧紧的,老师的威严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让他不敢抬头看。接着,那手帕便蒙到他眼睛上,眼前立刻黑下来。
“田老师,我想回家。”他抿抿小嘴低声说道,有点委屈了。
“会的,”老师的声音又变温和了,“但是你要听老师的话。现在老师要和你玩数小羊羔的游戏。你要乖乖地就站在这里,不能动,也不能拿下眼睛上的手帕。然后开始数小羊羔,从一只小羊羔数到一百只小羊羔。慢慢地数,轻轻地数,数完了就可以回家了。知道吗?”
黎果不出声地点点头。
灯突然就灭了,虽然这对黎果来说并没有多少区别,对这个夜晚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同,偶尔空屋子里的一小会灯光,不过是属于它寂静中的一个闪段。
“可以了,开始数吧。”老师的声音在后面说道。
“一只小羊羔,两只小羊羔……”
黎果的声音稚嫩地响起,轻轻地数着,慢慢地数着,那些小羊羔,渐渐变成想要回家的哭泣,然后继续数下去。黑暗中,他吸着鼻子,但他不敢把手帕拿下来。
“不哭黎果,数完了就可以回家了。”田老师的声音在后面极其温和地说,却没象平时那样用手拍他的背。
他便不哭了,努力往下数。
蜂鸣音的振动告诉手机的主人,有电话进来了,屏幕亮起蓝光,却没人接听。
樊米再次失望了,眼里满是焦急和疑问。已经快十二点了,怎么田老师的手机还没人接听埃幸亏姐姐一直没来电话,要不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可是有什么用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明天如果还见不到果果,姐姐一定会知道的。
“怎么办,怎么办哪大蜜蜂?”她抓住陈峰的胳膊。
现在她很后悔没有多知道几个田老师家人或朋友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要不然多打几个电话,或者干脆去他家看看,说不定答案就出来了,也省得一晚上就只会在街上乱转。她回到家里根本坐不住,没一会儿就吵着要出去找找。
陈峰本来是无所谓的表情,但是一直没等到田老师的电话也觉得不合常理了,两个人就出门沿街找起来,这也是为了让樊米安心。没想到折腾来折腾去,十分钟前才进的家门,却一点消息都没折腾出来。但她不觉得累,只觉得心里很乱,不知道是急还是气。
“哪,小蜜蜂,我再说一遍啊,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就是等,直到找到果果或是报案;第二条就是再去幼儿园看看,说不定他们真在那里睡着了。”
“睡着了电话打了这么多也该吵醒了吧。”
“电话说不定不在身上呢。”
“那电话为什么不在身上啊?”
陈峰无奈地一仰头靠到沙发背上,“小祖宗,我说陪你再去幼儿园看看你又不答应。”
“大门都锁着的,怎么进去啊?”
“我翻进去行了吧?”
“那……那现在去!”樊米终于下定决心。
“那行,现在去!”陈峰爽快地答应着站起身,伸展了下身体。
“嘀嘀嘀,嘀嘀嘀……”手机突然提示有短消息进来,樊米急忙按下查看键,居然是田老师发过来的。
我们在舞蹈室。
“他们在舞蹈室!”她立刻叫起来。
“哦?”陈峰有些意外,从樊米手里拿过手机来看,果然,“我们在舞蹈室”。
“奇怪。”他看着那六个字,嘴里轻声蹦出这句话,又看看墙上的钟,十二点整。 本来就有点奇怪,现在他觉得更奇怪了,既然手机在身上,早干嘛去了,打个电话不就没事了,发什么信息,而且,象是有意要踩着钟点发的……他甩掉那些想法,真是,跟老大办奇怪的案子办多了。
“那我们现在快去吧!”樊米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立刻催他。
“等一下,”陈峰摆下手,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她按回沙发,声音变得轻松起来,“你就不用去了小蜜蜂,我会把果果完整地带回来的。”
“不,我……”
“听话嘛,乖,要相信你老公。”他说完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机放到她手里,再拿起她的手机和外套出了门。
半夜的温度比白天低了好几度,还时不时有风吹过,刮得街面上车烟稀少,他等了半天才坐进一辆出租。这个叫田启星的老师,到底在玩什么花招?有种职业的警觉让他确定,这不是一场恶作剧那么简单。他还不能判断会是什么性质的事情,但是很清楚,不让米米一起跟来肯定是明智的。
车很快到了幼儿园,他付了钱跳下车。大铁门依然是关的,园里也是黑乎乎一片。他双手抓住栅栏把门摇了摇,“咣咣”的轻响,然后伸手到环孔那里,确实有一把大锁挂着,但却没锁,只是挂在上面而已。他立刻把锁取下来,轻轻一推门,闪身进去。米米说得没错,门卫室的门是开的。他把锁挂回环孔里,打开随身携带的微型电筒朝里一照,警觉地看了看,空无一人。他立刻向里面跑去。
这时他突然想起,他根本不知道舞蹈室在哪里。
他向那些阴影里搜了一圈,掏出手机,《凤尾竹》的铃音响起,他就一直让它顽固地响着。过了很久,那边居然接通了。
“喂,告诉我舞蹈室在哪里?”他沉声问道,肚子里居然憋着一股怒气。
没有人回答。
“你******说话呀!”他突然吼起来。
“嘿嘿嘿嘿……”突然那边响起一阵阴冷的笑声,“看,天桥的右边连着终点。”
那声音缓缓说道。
果然是那个家伙的声音!虽然只跟他打过一次交道,那是和米米一起去接过果果一次,但他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声音。只是音调低沉沙哑了许多,仿佛一片皱巴巴的干瘪的枯叶,却又棱角分明,让人听着特别扎耳,心里不免一惊。
电话就挂掉了。
他的眼睛看向前上方,如果那是天桥的话,它在四层的高度连接着两幢楼,模糊而又沉默。去死吧,他在心里暗暗咒了一句,跑向右边的那幢楼,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一楼的大门锁着,他根本进不去。他看向左边那幢楼,突然明白了天桥的含义,于是飞快地奔过去,从教室的楼梯一直向上跑。电筒细而明亮的光不停晃着,他一口气跑上四楼然后一直向前,天桥就在眼前了。
“咣”的一声,那头门又被风吹得撞到墙上,不轻不重的声音。他放慢脚步,一步步走过天桥,风冷飕飕的,又在刮这些建筑的棱角。楼道里空无一人,也因为没有人的影子而显得毫无生命的迹象,他左右看看,再向右转过去向前走几步,就看到舞蹈室的牌子,安静地挂在门角上。
门是开的,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寂静。很单薄的一点光,他影影绰绰看到地上趴着什么东西。左手慢慢伸出去,他在墙上摸到开关。“啪”,灯亮了,地上的东西一下清楚起来。
光滑平整的木地板,泛着透明的漆光,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面向他这边侧躺着。很年轻的身体形态,一只纤长细致的手;那个孩子在他臂弯里,身上裹着一件外套,眼睛上蒙着一条手帕。他不想承认,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黎果。后来抱起孩子的时候他发现,那条手帕是被用别针在脑后别住的。这样不用箍得很紧,却能遮得很好。
所有的窗户都关得很好,空调还在“咝咝”轻响。他慢慢走上前蹲下身子,看清楚了他右手小指上那枚象草绳编制的戒指,中间点缀着数粒极细小的红色米珠。草绳的颜色很陈旧,他想起那次米米向他介绍田老师的时候,用了“戴草绳戒指的大男孩”这个词。那么,他就是田老师了,但此时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半边脸藏在孩子的脑后,露在外面的眼睛半睁着,对他视若无睹。
他看到一种铅灰的颜色,还有一线精细的亮光。
他用手轻轻一推,他便完全仰躺着了。微微突出的眼珠,乌青的面色,舌头向外伸出,嘴角却向两边扬出一点笑意,又或者只是咧了一下嘴。他死了,脖子上还勒着一根崭新的铁丝,铁丝上缠绕着尖利的铁刺,鲜红的血在他那里形成一条皮开肉绽的勒痕,并且凝固在它流过的地方。更让人心惊的是,他的左半边脸,居然是一张鬼脸,绿色的眉毛,红色的眼皮和眼圈,描得乌黑的半截嘴唇,整个半边脸死白死白的,却从眼角向下拉出鲜红的一段,那是一道血迹,很清楚的一道血迹。
他猛地一惊,立刻看向黎果,他的小手放在自己脸前,露在手帕下面的小嘴居然动了两下,发出一种略似呜咽的声音,脚还在外套里缩了缩。
孩子没有死,他睡得好好的!
陈峰立刻在心里喘一口气,停了一会儿,轻轻抱起孩子。他的动作很小心,等站起身时,孩子的脑袋正对着自己的胸膛。他没有转身,一步步向后退去,动作很慢,生怕弄醒了孩子。
“米米,果果已经接到了,你来接孩子,我现在回不去。”电话里,他没有说田老师死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