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蒲公英·罂粟
蒲公英——分手,别离
罂粟——遗忘初恋
下午三点,清平把一纸协议书拿给妍婴看,上面的文字使他们都觉得特别有意义。
“这样的约定根本不具备法律意义,你可以拒绝。”清平对面的那位律师说,“不管从什么样的法律角度来说,你都有选择配偶的权利。当然,我只是告诉你,法律是怎么样规定的,可是具体它是不是适合你,会不会对你有利,那只能你们自己作决定。”
从事务所出来,妍婴不言不语,清平有点失望,“怎么了,说句话啊,难道这不是对我们有利的方面吗?”
妍婴忧虑地看着他,“我也知道法律规定这种约定是无效的啊,可是,法律有规定说,他不能收购你的房产,不能吞并你的企业吗?法律既然有利于我们,自然也有有利于他们的一方面。只要他愿意,难道你认为他拿这条法律没办法吗?”
他们一边走一边对话,妍婴说:“我都可以想象得出来他那副嘲笑的样子,我想他大概比我们都清楚法律是个什么玩意。”
“只要我们愿意在一起,还有什么外力可以改变呢?”清平说,就在马路的人行道边上把妍婴抓住说,“除非你不爱我了,或者我不爱你了,可是就我来说,不爱你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说出一千一万条爱你的理由来,哪条都无法推翻。”
“我也不会。”妍婴说,说得理直气壮。在她心里,同样是十分爱这个男人的,她虽然才二十岁,可是和三十岁的女人一样知道何为爱一个人。
“我回去会跟他说,我会让他同意。”妍婴说,把那叠法律文件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救命的稻草一样。
清平看着她,他们在大厦的拐角处,很隐蔽,没有人看见。清平抱了她,亲吻她的额头。
“我知道很难,但是……”
“我懂。”
妍婴生出莫大的勇气,她的目光落到分隔快慢车道的花坛里,没有什么人来照看的蒲公英竟然也开得很好,尽情地舒展身躯,零落地占据花坛的小角落,完全不输给她养在温室里的花朵。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心里的种子开始发芽。
就是初次见面时清平种在她心里面的那一颗。
她知道必然有强如顽石的对手要打败,他们千方百计阻止种子破土而出。这颗嫩芽没有生活在她的温室里,没有人为它搬开压在身上的石块。
他们的爱生长在野地,有数不清的对手。
为此,她要拿出与种子本身成反比的力量,狠狠地回击他们。
妍婴回到家里,每一次她进门时都能看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等待的湛朗,可是今天没有他的背影。
在楼上吗?
她轻巧地走上去,打了蜡的木板楼梯踩上去本来就很安静,根本无须小心翼翼,只是她的心里此刻却像经历着闪电劈雷。
我该怎么开口?他会不会打我?
她很惧怕,但更加憎恨自己的软弱。
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敢爱敢恨,为什么我不够心狠?
她狠狠地骂自己,这件事情本来是简单的,都是因为我太没用了才会变成这样。
可是她始终不能对湛朗说出那样绝情的狠话,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已经低声下气到这种程度,被无情地拒绝和打击后,还亲自下厨去做一份精美可口的晚餐等着她。
我真的不想伤害他,为什么他不能看开一点,成全我和清平?
妍婴已经站在了湛朗的房间门口,对着把手发呆。
她在心里找了无数个叫自己强悍起来的理由,但都在自己伸出手去时溃不成军。
小小的一个门把手,竟然真能做到一夫当关。
她站在那里踌躇,完全没注意到楼梯上的脚步声。
“有事?”
妍婴回过身,湛朗站在楼梯口,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穿着随意,不像是去了什么正式的地方办重要的事情。
湛朗看了看表,他一只脚还没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兴奋。
“还来得及,带你去个地方,走吧。”
他直接欠身,把妍婴拉住,咚咚咚往门口走。
“等、等一下啊!”妍婴急急地叫道,突然转念一想,在他高兴的时候告诉他这个消息,总比在他沮丧的时候雪上加霜来得温和些吧。
“什么事情都留到去过那地方以后再说,好不好?”
初秋的阳光不见得比盛夏温柔多少,可是走在树林里,却是凉风习习,完全不觉燥热。
“手给我,踩这块石头,踩突出的部分。”
他的动作干练利落,一人高的石头,轻松地翻了上去,然后趴下把手伸向妍婴。
虽然湛朗照顾得很周到,但是妍婴的裙子上还是沾上了泥土和青苔留下的痕迹。爬了将近两个小时崎岖的山路,平时几乎不怎么运动的妍婴累得撑着膝盖。
“别那么没用嘛,我们已经落后了哟。”他笑着,回头来拉妍婴,“我开玩笑的,你已经很厉害。就在前面,我们快到了。”
走出树林的那一刹那,妍婴几乎惊呆了。她忽然就奇迹般地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发软的膝盖。眼前,五彩缤纷的波斯菊开得漫山遍野,好像一条无边无际的毯子,把整座山坡都铺了起来。
妍婴吃惊地往前走了两步,想确定这不是梦里的情景。
“只有这个时候开得最盛。”他说,把妍婴的手拉起来,搭在自己手腕上,“要不要到中间去打滚?”
妍婴转过脸,她想拒绝,她不想被收买,一路上她想的都是这一点,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带自己去哪个地方,她都必须做出冷冰冰的样子,但是这时候脑子里早就忘记了这回事,“嗯!”她高兴地喊道。
于是他喊:“一二三!”两个人就步伐一致地扑进这彩色的山涧……
蓝天,浮云,开满了波斯菊的草地。
“知道吗,波斯菊对牧民来说是莫大的灾难。”
湛朗躺在彩色的花丛中,笔直地望着天空说:“因为这种花生命力极强,会大片大片地繁殖,把草皮侵占光。牛羊没有草可吃,牧民只好迁徙。”
坐在旁边的妍婴采了一朵,仔细地端详着那层叠的花瓣,“是吗……这么美丽的花……”
“我喜欢生命力顽强的东西。”他说,面对蓝天那样率性地懒洋洋地躺着,“可以尽情地在上面打滚,一点也不用担心它们会死。”
妍婴望过去,“你今天不在家,就是到这里来了吗?”
“啊。这几天一直开车在转悠,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地方。”
湛朗折了两朵菊花,把茎外面那层皮剥掉,穿过妍婴的耳洞,很有技巧地打了个结。
“还不错吧。”他笑了一下,拍拍手上残留的草茎。
妍婴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耳垂,有些惊讶地触摸着柔软细小的花瓣,湛朗忽然说:“再等一下……”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绕到她背后,她觉得有一双手轻柔地把她披在肩上的卷发撩起一部分,颈子微微有些发凉。
湛朗他在给我编辫子吗?
她忍不住摸了摸鬓角,矜持地想拒绝,话到喉头又哽住了。
发梢传达给头皮轻柔的拉扯感,痒痒的,酥麻的,很舒服。她不由得想起他的耳光,虽然没有落到脸上,却能强烈地感觉到上面凝聚的力量。是同样的一双手吗?此刻专心致志地在给自己编头发,用这么温柔的、甚至称不上是力量的力。
她紧紧地捂着口袋,里面是那份协议书。
为什么我和清平的幸福必须建筑在他的痛苦之上,我怎么能这么自私……
“妍婴,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天生丽质。”
背后,湛朗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礼服。我以为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就只适合这样的衣服;第二次见你,你穿T恤和短裤,木屐款式的拖鞋,竟然也那么漂亮,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再之后,不管你做什么样的装扮,我都觉得无可挑剔。我一直认为女人分各种类型,有高贵的,自然就有相对的野性,我并不喜欢娇气的女孩,也早就在心里决定了要找一个坚强独立的女性做伴侣,可是……”
他没说下去,“可是”后面是一句什么样的话,他们两个都知道。
良久,她干涩地说:“是因为我漂亮吧。”
“什么?”
“我只有这副外表有可取之处而已。”
不知道是这句话刺激了他,还是他已经完成要做的事,湛朗又回到她的对面坐下,她不敢看他。
“是的。”他平静地说,“人都有各自的长处,你的长处就是美丽,天生的美丽。”
她苦笑一下,“真讽刺啊。”
“有什么不好吗?”
妍婴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花瓶呢。”
“可你知道多少女子的最终梦想只是成为花瓶吗?虽然嘴上不承认。”
他笑看她诧异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想‘哪会有人想当花瓶’的?不要被世俗言论误导了,女人聪明是好的,美丽也是好的,长相平凡智慧过人的女子有她的魅力,漂亮却笨的女人也不见得就乏人问津。”
他端详着妍婴,左看右看,像打量一件艺术品般,随手摘朵野花稍微拨弄一下,靠近她,插在耳鬓上。
“看过《律政俏佳人》吧,典型的低成本高回报电影,制片商完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捧场,可见美女威力之大,人缘之广啊。你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人会条件反射地以貌取人。”
妍婴有些惘然,清平他也是吗?如果她是寻常不起眼的样貌,他不会跟上来,找她搭话。她的爱情就是通常人所称的那种廉价的速食恋爱吗?
等我老了,不漂亮了,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再看我一眼了?
她心头闪过一丝惊惧,因为曾经把最好的那么牢牢抓在手中,才特别害怕失去。
“今天出来得也够久了,回去吧。”湛朗看妍婴恋恋不舍的样子,加了一句,“想来,随时都可以的。”
随时都可以吗?
不见得吧。
花期一过,满山谷的凋零残景,还有人会留意这片曾经的璀璨?
湛朗把车停在大门前。
“你先进去吧,我去停车。”
“等等。”妍婴轻声喊,头低着。
她把协议书递过去,湛朗只是扫了几眼。
他把纸揉成一团。纸团擦着妍婴的面颊飞出窗外。
她大气也不敢出。
“你该不会还妄想我会签字吧?”半晌,他偏过头来冷冷地问。
妍婴瑟缩了一下,摇摇头。
“那为什么还要拿给我看。”
“你就答应我吧……”她哀求地说,“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你休想!”湛朗吼一声,打开车门大步走了出去。
她默默抬起眼,她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容易掉眼泪,那么容易怕。她现在犹豫,是因为她看到了后视镜里耳垂上戴的花。
她曾经非常恨他,但是现在不了。只是觉得很愧疚,甚至有一次惋惜地想,为什么爱上的不是他?
人生是不可以重来的。
爱情一样不行。
妍婴推开车门,四处找那个纸团。
湛朗用的力气真大,不知道把它扔哪里去了。
她不气馁地猫着腰,一寸一寸地找。
隔着窗户冷冷望着她一举一动的湛朗,嘴唇抿得紧紧。
妍婴从花坛里捡到那个纸团的时候他拉开门,一把夺过她展开到一半的协议书,撕个粉碎。
“你是我的!如果你能证明你不是个洋娃娃,就谁也不要依靠,自己生活!”他说,“否则,只有我能要得起你,懂吗?”
她吃惊地望着湛朗。
心里一阵酸楚。
没有生气,只有酸楚。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只有被触到痛处,人才会酸楚。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一边走,一边把耳垂和头发上的花拔下来,拿在手里。
湛朗没有拦她。
清平为她端来刚榨好的果汁和新烤的蛋糕,放在地板上。新家还很简陋,家具什么的都没买齐全,清平说过要等她一起选,那就是一起选。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实在很过分。”
“他说得对呀。”
妍婴注视着那杯柠檬黄色醇醇的果汁,“我并没有挑选别人的资格。”
“你很重视他的话。”良久,清平说。
她怔了怔。
“他在你心目中,绝对不止朋友这么简单。”
她把这句话想了又想。
“我好像根本没有我说的那么讨厌他。”妍婴盯着果汁,“清平,怎么办?我好像没那么坚定的决心要离开他了。”
“那就回去吧。”清平抬起手,摸着她的头发。
妍婴赶紧摇头,“那怎么行,那对你太不公平。”
“姑娘,”清平笑道,“我是成年人了啊,而且是比你大十来岁的成年人,难道我会像小孩子一样钻牛角尖吗?”
“更何况,”他说,“这种事情,你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感觉?她心乱如麻,不能分辨。
“晚上不是还有课吗?”清平看在眼里,明白三分,转移话题。
“六点半到九点。”妍婴胡乱点点头。
“我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清平的车一直开得很平稳,他的车用了好几年,还是崭新。车里飘着淡淡的柠檬香味,妍婴一直最喜欢坐他的车的副座。
一坐上去,就祈祷不要开到终点。
“要我去附近的停车场停车吗?陪你上去。”
她跳下车,清平头伸出车窗,含笑问。
她摇摇头,“我自己走上去,你开车回去要小心。”
分别之后她才发现,这是头一次,清平没有亲自送她上去。
她又回头去看,他也没有悄悄地跟上来。
我是最差劲的人,不但软弱,而且摇摆不定,伤害了两个最关心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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