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晋虎一直默然不语,直到此刻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他才第一次权衡此行的意义。由关中出发开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这一次的任务就是陪着顾思空和任天行到裕萨城,其余一概不知。究竟为何而来?目的何在?难道就是把顾、任两人送来吐蕃?或是他们身上还有什么未知的财物?
而最令金晋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晋龙临行前小心谨慎、千叮万嘱的态度,让他感觉到这是一次绝不轻松的任务。事实上如今金晋龙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务大多已移交给长子金万枫打理,此次亲自过问已足见郑重。但既然这趟镖如此重要,却为何不是他亲自押镖?反而派他与被外人视为败家子的金家二少爷前来?仅是因为他来过几次吐蕃,还是另有什么原因?而进入吐蕃的路线也并不是由他决定,若要直达裕萨,目前的路线绝非最佳,至少要多绕几天的行程,这到底又是为什么?而且金晋龙亲自挑选与他同来的也并非是镖局内武功最高、办事最得力的镖师,这究竟是有意隐藏“金字招牌”的实力,还是主雇的特殊要求?
但金晋虎虽有百般疑问,千种好奇,却不愿深究下去。他江湖经验丰富,知道有许多事情根本不应该去打探。尤其每当看到顾思空与任天行明明剑拔弓张却又努力压抑,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都会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一旦知道此次任务的真相,或许就会给自己惹来杀身大祸!
但无论如何,兄长对金晋虎的不信任仍令他十分不快,看着金千杨半躺于火堆旁小寐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个侄儿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长兄,他们都只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务,恐怕永远没有机会独当一面……一份无法摆脱的苦涩感觉慢慢浮上他的心头。
顾思空、任天行与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镖师则围着火堆,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漫无边际的闲聊。
“前几间小屋里有干草、柴火、清水、睡床……我刚刚试着打开后面几间小屋,门却被锁住了。你们猜猜会有什么?”
“哈哈,也许还会有一个大美女呢……”
“或许是战死在玉髓关的亡魂……”
“说不定这些食物清水是附近的马匪所留,屋里都是他们抢来的金银财宝……”
镖师们七嘴八舌,胡乱开着玩笑,他们并不知道此行的目的,虽然时间耽搁太久,但一路上全无风险,直如游山玩水一般,心情都十分轻松。
“光说有什么用,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那几间门都锁了,我们毕竟是借宿的客人,强行破门总是不好吧。”
“不要紧,我胡八家传开锁之技,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了。”
众镖师说得兴起,那胡八就待去开锁,却被罗一民劝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还是不必了吧。”
“罗兄以往可不是这样胆小怕事啊,为何一入吐蕃就像变了个人?”
“咳咳,身处异乡,谨慎点总是不会错的。”
“嘿嘿,我这一路就发现罗兄谨慎得过分,每晚睡觉前都要念几遍阿弥陀佛。若不是与你相识几年,定以为中了邪……”
几个人起哄道:“中什么邪?多半是被哪个小丫头摄去了魂……”
说着话那胡八已来到第五间小屋前,二三下打开了锁,里面却是两排兵器架,放着数十根木棒。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制,长短如一,并以红布包裹在握手处,大概是供战争时所用。众人大觉好奇,又撺掇胡八去开余下的几间小屋。
这一路上顾思空与任天行为了免生误会,并不管众镖师的行动。而金氏叔侄知道这几个镖师好玩爱闹的性子,亦不阻止他们。
第五间房内放着几个大碾盘;第六间房内是几根铁架,不知做何用处。众人又朝第七间房涌去……
任天行正神思不属,无意识地望着那些镖师行动,心中忽觉不妥,大叫一声:“诸位且慢……”话音未落,第七间房门已被推开。
与此同时,顾思空与金晋龙亦有所感,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门打开的一刹,大家都愣住了,然后齐齐吸了一口冷气。
这间屋内无任何摆设,里面却有八个吐蕃士卒软倒在地,而在这些横七竖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间,赫然盘膝端坐着一位白衣人!
谁也没想到在这土堡内还另有他人。何况众人来到玉髓关后,引火烧水,吵嚷不休,足足耽搁了近两炷香的工夫,却一直无人现身,仅此一点已足够令人生疑。
但见那人穿一身洗得洁净不染一尘的白袍,半垂着头端立于房中,额边两缕诡异的长长白发披散下来,瞧不清楚容貌。他盘坐于身材魁梧的诸多士卒之间,显得十分瘦小,却又让人觉得像是什么来自幽冥鬼蜮的庞然大物。
众人打开房门时他毫无反应,亦听不到他的呼吸声,竟不知是死是活?一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打了个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会疑心遇见了山精鬼魅。土堡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听得到外面大雪簌簌而落之声。
顾思空与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辈,各怀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却全无觉察,直到胡八打开房门乍见白衣人的瞬间方才有所感应,心头震撼难以用言语形容万一。两人互望一眼,一左一右来到门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晌后,才有人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师?大师?”却无回应。白衣人虽是俗家打扮,但那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似乎只应该属于静心修道之人。
一人颤声问道:“他……到底是死是活?”这确是诸人心底的疑问,说这白衣人是活人却无生气,若说是死人却为何能端然坐于房中?而那些原应是守卫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杀死了?
任天行上前两步,略一拱手,沉声道:“这位大师想必在此悟禅,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打扰大师清修为妙。”话虽如此,他却并不退后,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锁定对方,他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虽然口鼻呼吸皆无,但胸腑间内息流畅,循环相生,分明是正在修习一种与中原路数截然不符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顾思空凝立不动,呼吸却骤然长短无序起来,似乎正在运用某种神秘的功法调息。白衣人敌友难辨,顾思空江湖经验丰富,先放下与任天行的嫌隙并肩对敌。金晋龙却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这一路平安行来,总让他有风雨欲来的危机感,直到此时白衣人乍然现身,反倒令他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顾、任、金三人各自暗运神功戒备,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树老根,动也不动一下,不知是无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众镖师虽不知任天行与顾思空的本领究竟如何,但从平日行事亦可瞧出两人的高手风范。此刻尽管无法判断那白衣人的底细,但仅看任天行与顾思空如临大敌的模样,傻子也能猜到对方绝不会是个死人。
忽又见那白衣人身子几无察觉地微微一动,一位镖师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并肩子上啊……”这些镖师虽然武功不高,却都不乏江湖经验,原不会如此大失方寸。但这白衣人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这句话引发了蔓延在每个人身上的紧张情绪,大伙齐声呼喝,看来只等有人一声令下,就会一拥而上把那白衣人斩为肉泥。
金千杨此刻方摇摇晃晃地挤上前来,见到房中情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原本如若僵尸的白衣人蓦然抬起头来。
刹那间,在场每个人心中都突然产生了一些难以对外人道的荒谬念头。“铿铿”几声,有几名镖师已拔出刀来。但与刀光同时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两道目光!
这两道毫无预兆乍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凛、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与顾思空在原地岿然不动,包括金晋龙在内其余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两道目光刹那间变得温暖起来,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白衣人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而只是用一种充满着研究意味的目光扫向自己。
房内忽传来白衣人一声古怪的叹息,听在每个人耳里,轻若飞絮落地,却又如重捶击胸。从白衣人的喉中突然发出了类似呻吟的怪异声音,无数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语由他口中倾泻而出:“结愿蜉生。逆心往归。魔障划念。焚敛华梦……”起初他一字一句,像是生怕别人听不明白,又似是说不清楚汉语,每个字都要拼尽全力。渐渐地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语速越急,似诵经,似梦呓,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下去,也不知要说到何时。
众人相顾茫然。看着那白衣人浑如入魔的样子,金千杨忍不住道:“这个人莫非是个疯子,大家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嘛?”除了任天行、顾思空、金晋龙与罗一民外,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或许对他们来说,故作轻松的嘲讽、蔑视对方才是化解莫名惊惧的最好方式。此时此刻,也只有故意放声大笑才能让他们紧若绷弦的心情平复下来。
白衣人忽抬头道:“在下偶发奇梦,倒令大家见笑了。”在他杂乱的话语中突然夹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反而惹得众镖师笑声更大了。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平常的面貌中透出一份邻家大叔般令人亲近的神态,让人不知不觉消除了紧张情绪。
任天行没有笑,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显得郑重。他江湖经验丰富,眼力高明,虽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有绝世武功,但从他腕踝处大异常人的脉络筋骨已瞧出此人身怀奇术,当是劲敌,纵然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绝对的信心,却不敢放言能稳胜之。
顾思空武功修为略不及任天行,但亦瞧出白衣人绝非易与之辈,沉声问道:“请教大师,有何奇梦?”
“我在梦中经历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终于得到上苍的垂顾……”
“不过黄粱一梦,何来垂顾之说?”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冥冥中上苍的真神是怜悯我、关爱我的,所以他才赐予了我在世间修行的能力。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我体会到的是生命的萌发与灵魂的喜悦。就算无食果腹,无衣遮体,我也能始终保持着愉悦的心理,并不觉得那是人世间的磨难。因此,修行的道路虽然漫长无边,我却绝不觉苦!”
“哈哈,愿每个修行的僧人都作大师如此设想。”
“那些修行僧与我不一样。”
“哦,有何区别?”
“他们信神、信命、信天,我只信己。”白衣人这一句话说得傲气凛然,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难生异议。
“那么对于大师来说,你梦中的修行是否也与其余人不一样?”
“也不尽然,既然是修行,那就都是让自己不断完美的过程。我们的差别,只是修行的方式罢了。”
“不知大师用何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个人的弱点,然后用于自省。”
“哈哈,此可谓大言不惭,找到每个人的弱点谈何容易?”
“那是因为许多人只在肉体上强健了自己,却没有在精神上胜过对方。”
“那么不知大师最后有何领悟?”
“上苍给了我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
这是一段简练而晦涩的对话,让人无法分辨这是白衣人圆滑而纯熟的智慧,还是因为过度自信失去理性后的胡搅蛮缠。
任天行越听越奇,白衣人的话可以说只是痴人梦呓,但也不乏细微而深奥道理,他遇人无数,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人物,暗忖也许可以从那些吐蕃士卒身上探出其来历。
任天行心念方动,白衣人如受感应,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来:“与诸位见面之事务须机密,所以才把这些吐蕃士卒暂时制住,并无性命之忧。”听他如此说,大家不约而同暗中松了口气,至少面前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还未请教大师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发:“鹤发。”手腕上那一只翡翠玉镯尤其醒目。
“鹤发?”金千杨笑道:“莫非还有个童颜?”
鹤发居然正色点头:“你们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他。”一众镖师又止不住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不知为何,虽然鹤发突然现身的方式令人惊惧莫名,但身经百战的在场诸人都不曾感觉到任何威胁,尽管谁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软倒在地,却无法引起他们足够的警惕。
金晋虎沉吟发问:“鹤发大师说自己有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却不知可以看到什么?”
“命数!”
鹤发这泰然自若地简单回答引发无数好奇,立即惹来七嘴八舌的提问。大多镖师都是第一次来吐蕃,或许在这神秘的地方总会有许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皆迫不及待地请教。这些江湖中人平日在路边遇到算命之人无不嗤之以鼻,但于此情形下却都跃跃欲试。
鹤发微笑道:“大家不用着急,相见即是有缘,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上苍的指引。”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帮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闹着要糖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