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失败!你追求不择手段的胜利,更甚于维持良心的安定,我们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机会攻入乌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残酷的手段赢得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
“我告诉过你,敌人一定要在这里拖住我军,就是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云贵高原恶劣的地势将二十万将士吞灭。”明将军越说越快,语气里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蓦然一掌空劈而出,将帐篷撕开一条大缝,手指阴沉沉的天空:“这不但是我们与叛军之间的较量,也是一场与老天爷的竞赛,必须要赢得足够的时间。若不然,在那些沼泽、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们将会遭受更大的损失,每多过一天,就会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战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许还不等我们遭遇敌人,我军的士气就会在暴雨、泥泞面前低沉下去,最终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或许你对此不以为然,认定这是一场不值得夸耀的胜利,那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这场胜利的价值,也预测不到失败的隐患。假若有一天你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切,你再来告诉我,应不应该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军!”
许惊弦静默,低头思索着明将军的话语。或许他永远不能做一个优秀的统帅,因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无法让心肠变得如同铁石一样坚硬。
明将军放缓口气道:“战场上千变万化,根本无法避免伤亡。如果可以让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峡之战看作是一次指挥失误。”
许惊弦抬起头,目光坚决:“尽管是降卒,你也不应该辜负他们的信任。”
明将军耸耸肩:“从他们跟随泰亲王谋反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你知道!”许惊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说那是一次指挥失误,甚至可以辩解那些士兵宁愿为国牺牲。可是,你无法欺骗自己,你心里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怀着对胜利的渴望去战斗,以为可以在你的带领下将功折罪,荣归故里,却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他们知道将面对一场明知必死的战斗,他们还会不会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将军的神态变了,须发皆张,盛怒若狂,狠绝的眼神犹如一柄利刃,仿佛要切入许惊弦的身体里。许惊弦的话像一根尖锐的钢针,狠狠地刺入他的要害。他的愤怒并非完全针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斗胆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于他的话揭开了一个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是的,为国为民,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全,明将军大可以替自己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对于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烧死在千丈峡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难以释怀,无法让自己的内心深处得到真正的平静。
凭天行投入将军府近四年,无论在任何危急的关头,印象中的明将军永远都是冷静自如,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头即将发狂的雄狮,要用利爪扫开一切阻拦他的障碍。
感情上他认同许惊弦,但从理智上,他更能够理解明将军的做法。作为一个三军统帅,他必须要考虑全局,把国家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率领将士们走向胜利,而无法顾及个人的荣誉和局部的得失。
他不禁为许惊弦担心起来,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命,而是从心底里欣赏这个桀骜不驯的倔强少年。或许许惊弦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没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不知进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种自己已渐渐失去的、最金贵的东西——
只有在那样意气飞扬的青春时光里,才会拥有那样清韧不屈的少年心绪,才能够随意挥洒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才可以用一颗单纯的心去体验生命的悲欢离合,而不必在现实面前折腰、低头,用世俗的观念去做人生的取舍。
明将军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喟然一叹:“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且让我们暂都保留自己的坚持吧。”他大步离开,到了帐门口忽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望着许惊弦,依旧高傲的眼神中似隐含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地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许惊弦陡然一震,虽然明将军并没有认错,但就在听到他这句话的刹那恍惚间,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应到林青在泰山绝顶上的心情,仿佛明将军说得不是“谢谢你”,而是“我败了”。
所以,林青虽死犹荣,了然无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注视着许惊弦,她虽无武功,但从小接受的特别训练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处于一种心平气和的观察状态。但此刻,她却觉得胸口隐有气血翻腾之感觉,无法保持宁静,实是平生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她自小是个孤儿,天性敏感内敛,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习得师门真传,艺成后奉师命投入将军府相助明将军。师门的准则之一是必须和研究目标保持距离,而天下芸芸众生都是她的目标,所以即使由荒山云野来到繁华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却能依旧故我,不为世情所动。
她平生阅人无数,唯有两人令她折服:明将军雄才大略,视其如父;凭天行淳朴厚情,视其如兄。故能忠于明将军,又与凭天行相恋。
而许惊弦却是打动她的第三个人。狮子楼初见面,她就对这个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从他身上读出与众不同的一份特别,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感,宛若亲人。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难以描述的能量,虽不强烈,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对周围的人施加微妙的影响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钥匙,启开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为许惊弦自幼修习《天命宝典》,年龄虽轻,却似耆宿长者、禅定老僧般对世间万物怀着一份悲天悯人的态度,更是达观通透,洞悉世情,犹如璞玉新铜,不蒙凡尘。他们两人之间类似的天赋引起某种神秘的感应,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视许惊弦如幼弟,即使对他有些怀疑,也并没有向明将军及时汇报。
挑千仇虽把凭天行视为可托付终身之人,但在她的内心,却隐隐觉得对凭天行的感觉尚不及对明将军与许惊弦的深刻,她一直不明其中原因。对于所观察的对象,她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旁观着他人的情绪波动,并冷静地得到自己的结论。就像是一面沉静的湖水,一面明亮的镜子,可以照得见别人,却照不见自己。
直到此刻目睹许惊弦与明将军正面的冲突,才蓦然惊觉。那是因为在这两个人身上都拥有一种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质。
——他们都是可以坚持原则、直面自己的人,他们的人生或有缺憾,却活得坦荡磊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真实”!
因此明将军会衷心地谢谢许惊弦,这份谢意并非来自于一位士兵对三军统帅战略战术的指正,而是让明将军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将军的身份,像一个普通凡人一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对于挑千仇这样用心灵观察世界的人来说,许惊弦毫无掩饰激怒明将军的做法并不能洗清卧底的嫌疑,反而进一步地证实了他对明将军的仇恨。但是,她却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决定替犯有错失的弟弟保守秘密。
乌蒙大捷后,叛军元气大伤,有选择地放弃了一些小城,集结重兵退守于滇南几处重镇。
朝廷大军兵临曲靖城下,隐慑昆明。但正如明将军所料,从这一刻起,这场战争开始了最艰难的阶段。
叛军化整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处狙击,异族高手在荒野中设置陷阱,乌槎国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杀,媚云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蛊……用游击战术消耗着朝廷大军的战斗力。每天都会有莫名其妙的死亡与失踪事件,三军将士草木皆兵,推进缓慢。
雨季将至,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毫无规律的绵绵阴雨说来就来,一下就极难停歇,闷热而潮湿的气候已成为三军的头号敌人,寒热、疟疾、瘟疫开始蔓延,经常出现各种奇难杂症,令最有经验的军医亦束手无策,误食毒草、误饮毒泉之事时有发生,另外还有许多毒虫猛兽的威胁,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布着泥泽暗沼、潜流浮沙,外表看似无常,一脚踏错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丝痕迹也不留。
敌人的主力部队避而不战,小型的骚扰进攻却从不停止,而且机动灵活,凭借山林掩护且战且走。三军将士有劲无处使,加上非战斗性的伤亡与日俱增,士气慢慢低落。战士们思乡情结渐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将军虽当众斩了数名被抓回来的逃兵,仍然无法制止叛逃的发生。
四月初七。密云不雨。飞鸟遗音。无咎。
明将军一早升帐,商谈破敌之计。
自从那日的争吵之后,许惊弦变得沉默寡语,再也没有主动对明将军说过一句话。反倒是明将军越发看重他,不但巡逻军营、外出视察敌情之时命他随行,每次与重要将领召开会议亦都准他旁听。似乎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努力用事实证明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统帅。
虽然并未晋升军职,但三军上下人人皆知许惊弦是明将军手下的爱将。
战事胶着,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块阴云,一如头顶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将官道:“震雷营昨日外出巡逻,途遇敌军箭手狙击,两人阵亡,三人受伤,击杀敌兵一名。另有两人失踪未归,疑误入沼地。”
又有人道:“啸风营奉命寻粮,当地百姓皆坚壁清野,并无所获。只在深山中捕猎猛虎一只,羚羊两头。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敌军设下的陷阱,右腿断折,尖矛贯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将负责探路,但附近村落里荒无人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苗人做向导,他却故意把我军带入毒烟迷瘴之中,当场昏迷了二十余人。当地百姓对我军敌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飞箭营连续病倒十余名战士,皆是高烧不止,腹胀难忍,军医查不出病因,只能暂时隔离以防传染。”
“寒月营五名降卒共谋逃跑,只抓回一人……”
诸将禀告完毕,几乎全是坏消息。明将军只是点头,面色木然,难以分辨他内心的情绪。
明将军终于开口:“诸位有何提议?尽可畅所欲言。”
一员大将忍不住道:“请将军给末将派五千兵马,进攻昆明。”
明将军一笑:“昆明守军近三万,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来么?”
“末将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困于此地无所作为。”
明将军轻叹:“叛军主力尽集结于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几地,都是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之城,又隐成连环之势,一旦我军久攻不下,就会落入腹背受地的境地。敌人就是希望我们沉不住气贸然发兵,诸位岂能遂敌所愿?”
又一人道:“卑职可去攻大理,两地同时开战,敌军首尾难顾,或能成功。”
“末将愿率震雷营进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给我吧……”
“属下请将军派给我一千精兵,远攻荧惑城。只要杀了泰亲王,一切难题迎刃而解!”群情高涨,诸将纷纷请命出战。
明将军肃容道:“如果我都不允许呢?”
众将一下都如瘪了的气球,脸上皆挂着无奈与不甘。
明将军再问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许出战,你们会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明将军环视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为何我在你们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两个字——”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不语。
众将等了半天,不见明将军给出答案。有人性急,忍不住大声发问:“将军您是什么意思?我们脸上写着什么字啊?”
忽听挑千仇轻声道:“去年在京师,我去刑部办事,偶尔听说了一件事情。”
众人大奇,不知她为何将话题扯得如此之远。不过挑千仇虽只是名列将军府五指之末,但谁都知道明将军极其看重她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每次会议都会征求她的意见,虽然她在军中并无职位,事实上却担当着军师之责。既然如此说,必有其用意。
明将军微笑:“千仇总是能出我意料之外,快快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