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一呆,这一步即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一步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
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那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须借自己之手引出那份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
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
小弦随口道:“争胜呀。”
“正是如此!”愚大师抚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中,是以方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入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处又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招。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
“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强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唯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像俱全也是束手无策……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却又是什么结果呢?”
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弈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需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门,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一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
是以天下绝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入对方的破绽中……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道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的破绽引诱对方来攻,而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将一转成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却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谁又敢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泼水不进,也断没有这等故意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有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谓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经小弦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立时醒悟。高手相较,所差不过一线,争得就是这份境界上的突破。他将平生几次苦战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这份领悟,过去那些对手恐怕早就俯首称臣了……愚大师脸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阴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疯。忽直身而起,脸上神情奋悦,气势盖天,那个苍首皓颜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踏上巅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啸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动,溪水晃漾、草木激扬、林鸟冲天,片片树叶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场叶雨。
一旁的青儿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惊得吱吱乱叫。
小弦亦被愚大师的啸声震得心口怦怦而跳,他虽是心中隐有所悟,毕竟武功底子尚浅,难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实是料不到随口一句话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稳重的愚大师何以突然变得如此亢奋,心中又惊又怕。
愚大师的啸声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与御泠堂决战的日子,偏偏老天爷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悟得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后显灵,要让她的传人一夺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帮了爷爷一个大忙啊!”四大家族数百年与御泠堂相抗,愚大师曾任盟主更是对此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此时想到与御泠堂的赌战几乎十拿九稳,日后再助天后传人重夺皇位,一生夙愿有望得偿,心头这份快意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说不出来。愚爷爷你到底悟出了什么?”
愚大师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你武功几乎没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规蹈矩让传统武道束缚了思路,习得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学至理。唔,此理得于蔷薇谱,不若就叫蔷薇诀。以你的聪明与悟性,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学会,日后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说我不可能再学会上乘武功了么?”
愚大师语塞:“内功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修习了,但这份慧知灼识却可以传于你,日后只要你再找个资质绝佳的传人,必会在武林中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
小弦一听自己终是与武学无缘,报得一线希望重又落空。心头失落,对武学再无半点兴趣,咬着嘴唇愤声道:“我不学,你自个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吧。”
愚大师奇道:“这等机遇常人梦寐以求,你又为何不要?”立时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结,不由也替他难过:“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废,这也算是一些补偿。何况老夫能有这份领悟亦全靠你无心之语……唉,也罢,你若不学便让它随着老夫葬于这荒山野岭吧。”
小弦心中一动:听愚大师的口气这份武学上的领悟必是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学下后再教给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败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也算是帮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不过若是愚大师将此诀又传给明将军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脸上还故意显出不情愿的样子:“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教给其他人。”
愚大师哪里想得到小弦脑中转的是什么念头,随口道:“好,老夫答应只传你一人,好让你日后便是独一无二的蔷薇诀开山祖师。”
小弦倒未起过这念头,闻言喜上眉梢:“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独一无二的。愚爷爷你快发下重誓只传我一人。”
愚大师心情极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这蔷薇诀只传……唔,你大名叫什么?”
小弦一挺胸:“杨……不,许惊弦!”又跳起来道:“蔷薇诀这名字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哪有半点做开山祖师的派头,不如换一个有气派的名字……嗯,我想想。”
愚大师见小弦天真烂漫,为了一个名字也是这般认真,更在心里爱极了他:“昔日宋祖与陈抟老祖棋争天下,可见这博弈之道亦能争霸天下,不若就叫弈天诀吧。”
小弦拍手大笑:“哇,这名字气派十足,我好喜欢!”
“好!”愚大师一本正经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弈天诀只传许惊弦一人,若违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
小弦连忙吐几口唾沫:“什么不得好死多难听呀,你若违誓就罚你来生变个青儿一样的大猴子吧。”
二人对视一眼捧腹大笑,指着青儿笑得合不拢嘴。青儿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见主人开心,连忙又翻了好几个跟斗。
如此一连数天,小弦便跟着愚大师学习这弈天诀。
这弈天诀道理看似繁复实则简单,说到底便是将后发制人之道发挥至极致,而最关键处便是要从棋路中参得那份顿悟。
于是二人闲来便坐于枰间对弈。愚大师棋力较之小弦的启蒙老师段成何止高了数倍,小弦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求一胜。但他独具慧心,索性用从棋中掌握的弈天诀再反用于棋中,不求取胜唯求和局,愚大师倒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偶有疏忽时还险些要败在小弦手上。
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师身兼二长,再将弈天诀与自身武学一一印证,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将这份“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细细讲给小弦听。
小弦一心要做那弈天诀的“开山祖师”,倒是学得十分专心。他武学根基实是太浅,按理说原是根本不可能听懂这武学中高深的理论,但也幸好他并未接触过太多的武学道理,对这大违武学常规的弈天诀却是没有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滞,便以棋理与《天命宝典》相互佐证,倒也能领悟小半。加上他记忆极好,无法理解的便先强行记在脑中,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乐此不疲。
愚大师闭关多年,本已修至不沾尘世的澄明心性,这才返璞归真裸身而居。与小弦相处多日后感情日增,反是有了挂碍,尘心渐起,复又让青儿去前山拿来衣衫,打扮起来倒也颇有道骨仙风。
鹤发老人与垂髫童子每日谈弈谷中,浑不知时光如电……匆匆间便过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对此弈天诀大有领悟。
愚大师由棋及武,这近百年大半辈子光景皆可谓是浸淫于胜负中。而弈天诀却讲究不战屈人的中庸之道,大违他平生心念,反是不如小弦掌握得快;而小弦起步虽迟,提高的幅度亦更大,不但弈天诀渐已得心应手;更是棋力飞涨,纵是面对愚大师这样的宇内国手,虽尚不能贸然言胜,却足可有一拼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