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城市黄昏里的一只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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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风中的驴子(2)

工地在郊区,没有人烟的地界,不通车也没有一条象样的道路。听说有投资商要在这里建钢厂,报纸电视宣传的力度很大。六十四岁的庆山老汉自愿成为了一名打工人员,看工地的活很清闲。搅拌机塔吊啥的大宗设备扛不走,不招贼惦记。无齿锯切割机震动棒啥的,只要经心弄到打更棚子里就成了。一堆脚手杆子丢几根看不出来就更加显得无关紧要了。

庆山老汉开始喜欢这种生活了。一个打更棚子里住的是老许头,两个人前半夜后半夜,上午下午的倒班。跟他比起来,庆山老汉就觉得知足了。老许头老伴还在,家里俩儿子,一个傻子。另外一个精明的却不学好,偷鸡摸狗,啥事都干,不省心。俩老伙计,叨咕起这些个事来,一晚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庆山老汉的伙食好,俩儿子和闺女对他好着呢,闺女每次来都嘱咐他,干这个打更活不是为了挣钱,只要开心就行。闺女带的东西多,都是用罐头瓶子装来的,家养的小苯鸡,剁碎了成渣,咸菜疙瘩切小碎块,黄豆泡得胖胖的,再来两块肉皮,放在一起炖,味道好。庆山每次在闺女来时都问,驴子爱吃草吗?闺女都告诉他,爱吃草,还拉了磨呢。

听驴子过得好,庆山老汉就开心起来。

更开心的事情还在后面,庆山老汉这天值的是后半夜的班。发现脚手杆子后面有东西一晃一晃,过去看了半天,扑哧一声乐了起来:那头驴子找来了。闺女又来给庆山老汉送煎饼,庆山老汉问驴子在家听话吗。闺女说听话,还拉了地里的秸杆了呢。庆山老汉就拉了闺女的手,说你看那是啥?闺女看见那头驴子正在远处的草地上吃草呢。闺女的脸就红了,这驴子真怪了,通人性呢,那么远的路,它竟然能黑天半夜的找了来。来了就好,庆山老汉把驴子就留在了工地上。反正驴子自己会找食,饿不着,晚上还能跟自己做个伴。工地上从此就多了一处特殊的风景,时常能传来哏嘎的驴子叫声。

秋天一到,晚上就有点凉意了。工程到了最要紧的关头,施工老板说了,在上冻之前一定要完成主体工程。大家要加班加点完成任务,三班倒要抓紧混凝土浇注。厂房的举架都高,独立柱子也高,上面站人很危险。建筑队的设备老化很严重,民工们跟工长交涉几次都没有用。结果一天后半夜工地出了事。一个正在柱子上用震动棒震捣的工人被漏电的震动棒电了一下,从十几米高的顶上摔了下来。鲜血流了一地,那工人在血泊里挣扎。工地上乱套了,带工的工长给老板打电话,说工地上出事了,掉下来个工人。老板在电话那头问摔得咋样。工长说怕是够戗了,老板就说你看着办吧。

老板的意思是说没有希望就放弃了,工长就不上心了,招呼人把摔下来的工人抬到一边去。工长说,这的事我来管,你们都去干活吧。人抬到了打更棚子里,庆山老汉就问工长,咋不送医院去?工长说没那必要了,人都糊涂了,送也白搭了。明天给他家里捎信,给俩钱解决完事了。庆山老汉就急眼了,说你王八犊子一个,人命关天你知道吗?工长也来了气,说我咋不知道人命关天,可老板不让送医院,我有啥招。再说,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去找车?

庆山老汉抱起那个工人就冲了出去,一声口哨,驴子就颠哒跑来了。庆山骂,没有车不还有驴子吗?你连驴子都不如!庆山老汉用驴子驮着受伤的工人,走出了泥泞的道路,上了公路截了车子去医院。工人们被庆山感动了,把工程停了,都去送伤员。那个受伤的工人最后保住了性命,却变成了植物人。老板为此对庆山老汉有了看法。工地上死一个人并不可怕,给个三万两万就解决了。就怕摔成这样,活不活死不死的,老板也得跟着揪那份肠子。还有更让老板气愤的是,受伤的工人家属来讨个说法,庆山老汉带头给证明是工地的责任。还把那个漏电的震动棒给作为证据藏了起来。这样一来,老板就被动了。经过两个月的磋商,老板一次性支付了那个工人十多万的费用,才算把这件事情解决了。

从那个时候起,庆山老汉和所有工人的工钱就被老板拖欠着不按时发了。开始大家都没在意,以为老板是心情不好,再加上工地刚出了事,老板赔了钱才拖延的。可冬天还没到呢,工程突然停了下来,工人全体放假,不久塔吊也被人拆了。一打听才知道,投资建钢厂的投资商跑了。那投资商鬼得很,是个神通广大的大骗子,为了多从银行贷款,他谎说要建钢厂。他买下了土地,却没有付钱。建厂房也是建筑公司的老板垫付,这样他就空手套白狼,拿着土地所有权的证件,去银行成功地贷来了巨款。然后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厂房正建到关键的时候,半拉囫片地戳在了那。没有人再管这件事了,建筑队的老板也躲了起来。这件事就像当初热闹的时候一样,同样占据了各大媒体的主要位置。

劳动局局长李大庆这几天忙得焦头乱额,投诉的民工整天有,市政府责成劳动局认真对待农民工工资拖欠问题。可事情更不好办的是,这些农民工并没有跟用人单位签定有效的劳动合同。还有,在追查这件事情的时候,遇到的阻力是难以想象的。这边还没动,方方面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李大庆接到市政府办公室打过来的电话,说农民工已经堵在市政府大门口,影响了正常的办公秩序。有的还牵着驴子来捣乱呢。李大庆赶紧往市政府那边跑,到那一看,李大庆没敢下车又回来了。李大庆指派了一名副局长去办这件事情,他往乡下老家打了电话。是老兄弟三庆子接的电话。李大庆问:咱爹呢?三庆子害怕了,以为大哥要骂自己跟爹闹意见的事。吞吐着说在我二哥家。李大庆把电话挂了,又拨了二庆子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二庆子媳妇,听出了是大伯哥的声音,忙结巴着说大哥,爹被老妹子送工地打更去了。大哥,你得给我和二庆子评评理。李大庆没有闲工夫跟兄弟媳妇评理,他知道了,在市政府门口牵驴子的那个人确实是老爹。李大庆先是认出了那头驴子,黑色的毛,四个蹄子带白点,以前在家的时候李大庆常骑的。

李大庆对这件事情做了妥善处理,派秘书把爹叫住,冒充老板自己掏钱把他的工钱先算清楚了。庆山老汉不知道儿子在城里当的是啥官,也不知道是儿子在暗中操作,见自己的工钱能算了,坚持让把老许头的工钱也算了。老许头一窝八口还指望着他挣的这点钱过年呢。秘书为难了,吭哧半天,狠狠心自己掏钱包把老许头的工钱也给算清楚了。

庆山老汉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麻烦。先是被城管的摩托车驱逐,又被扫大街的环卫工人罚了款。市里要来上级领导检查卫生,环卫局这些天抓得很紧,工人们都在岗上盯着,街道分片管理,谁出现了问题罚谁。庆山老汉从街上走,驴子憋了一天没上厕所,顺着路把粪蛋拉拉了一地。两个工人要罚款,庆山老汉不掏。最后,经过协商,庆山老汉牵着驴子把路上的驴子粪蛋都捡起来了。庆山老汉拣起一个驴子粪蛋就往衣兜里一塞。直到把看的人塞得目瞪口呆,直到把整个衣兜塞得满满的。

李大庆半个月后回到三年多没有回的乡下老家,跟两个兄弟和妹子发了脾气。全家人都听他的,李大庆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训斥了一通,又听了兄弟们七嘴八舌议论一通,李大庆也不知道谁对谁非了。经过研究,李大庆决定把爹带进城,和他一起生活。

让全家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以为劝说庆山老汉进城一定会很难的,没有想到的是庆山老汉一口答应了。庆山老汉说,容我个空,就三天。庆山老汉把驴子放了,驴子不走。第三天,庆山老汉就做出更加让人惊讶的决定,他要亲手杀了那头他最在乎的驴子。

杀驴子的地界选在村口,那地方冲风。庆山老汉在磨石上飕飕磨刀,刀子一尺多长,是纯钢打造的,刀锋在夕阳下闪着寒光。全村人都围拢来看庆山老汉杀驴子。三个儿子,跑运输的三庆子,开幼儿园的二庆子,在城里当大官的大庆子,一字排开护着庆山老汉。庆山老汉六十四岁了,儿子们怕老人有个闪失。

李大庆的秘书也扒开人群往里看,李大庆觉得不好意思,嘱咐了一声两个兄弟要打好下手,别碰着爹。他叫了秘书到车上等,车跟前的人也不少,都在看老李家三个孝顺孩子要接李庆山老汉进城享福去了。

李庆山老汉拿着刀,一步一步向风中的驴子走去。驴子没有躲,站在风中温和地看着带着杀机的主人。庆山老汉突然间觉得那头驴子,变成了他自己。他试图接近的,就是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