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非喜剧
21993900000004

第4章 非喜剧(1)

夏苏坐在这间旅社的梨花树下喝茶,浅酌一口,见阳光跳进白色的陶瓷杯里,不肯安静。然后她听见风声,抬眼仿佛看到一抹黑白的却又无比明亮的阳光里,有人牵着她的手,走过这一方青石板路,走过这一片无人的荒芜,走过一路泥泞,神情中的坚定,却渐渐因为遥远而模糊。

那是有一年的夏天,雨水蔓延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雨声不断的喧哗,后来成了夏苏对那段时光回忆无法忽略的背景乐。

因为雨下得过大,啪嗒啪嗒,节奏又快,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在旅社里住了三天后,她忽然意识到,她可能真的被那个男人抛弃了。他丢下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说好给她带的草莓糖,也没有一颗如约甜蜜她的心脏。

那年,15岁,她的父母离婚两年后,她没能被他们重组的家庭接纳,于是她跟着20岁的向柏,来到了陌生的C城。

从此以为风霜有人挡,寒冷有人驱,孤单有人陪,去不知道,不过是短短几天,他便丢下了她。

有爱情吗?后来的夏苏常常这样想。可是,在妈妈说,你去爸爸那里住两天,打电话给爸爸,还没待她开口,就已经遭到了拒绝,于是,几乎绝望地在那个生活了多年却那般陌生的城市流浪了三天。最后,遇见了向柏。

她饿得不行,在面包房偷面包后,被抓到,指着鼻子骂,却始终不哭。向柏拉她到身后,赔着笑脸说,这是我的妹妹,对不起,我会把钱付掉。

那时候,向柏是那家面包店的学徒,在后来的两个月里,向柏换过很多份工作,夏苏没有再回家,她决心跟着向柏混了。所以当向柏提出,带她离开这里去C城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同意了。

那段时光,对于完全没有未来的夏苏来说,向柏就像是光明,于是他走到哪,她便跟到哪。

何况,是离开这个让她不再相信爱的地方,这个她生活了多年,却没有一刻热爱过的土地。她觉得,那就是救赎。

夏苏最后一次去了爸爸妈妈家,然后偷拿了藏在枕头下和藏在冰箱顶上的钱,2000块,还有几张零钱,她把它们悉数交给了向柏,然后由他牵着手,闭着眼睛都敢放心地走。

C城一直都是下雨天。他们暂时住在一家小旅社,名叫初阳旅社。她一看就觉得很喜欢“初阳”二字,后来才知道,那是以店老板张婆婆的孙子的名字命名的。

那天在小旅社,向柏在一张米色的床单上吻了夏苏,窗外雨声喧哗,她内心安然,枕着向柏的胳膊睡着。梦里,有鲜花开放,大片大片,遮盖了枝上的刺。

清晨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拍打着窗台上的鸢尾花,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摆进屋子里,盯着它们身上的晶莹发呆。

向柏正在系鞋带,他抬起头,触上夏苏的眼。那来自江南的水波一样的眼。

向柏说,他要出去找一份工作,然后在这片他热爱的土地,安家立业,他那么年轻,壮志满怀,他说,夏苏,你要等我。

夏苏坐在米色的床单上,等了一天一 夜,那扇门都没有人打开。她忽然觉得窒息,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等待着向柏的拯救,可是,他一直没有来,于是,她只得溺死自己。

她没有一点办法,因为向柏走的时候,带走了她从爸爸妈妈那里拿来的所有的钱。

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旅伴。

黑暗里,她就看着那双眼睛,连眨都没眨地盯着她。

彼时,夏苏正在楼下,翻着冰箱里的东西,狼狈地往嘴巴里塞。她忽然觉得口中的食物成了毒药,她成了一个被抓到的小偷,没有遁形之处,然后她把含在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回望着他。

黑暗里,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她知道,他可能就是这间旅社的小主人,就是那个叫顾阳初的少年。

由此可得,她偷的是他的东西,而且她被抓了个正着。

他会怎么样她呢?她艰难地想着,如果是自己抓到了偷自己东西的贼,会怎么做?不说打骂,但也会扭送公安局吧。

可是,这个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他没有打开灯,没有将她的窘状曝光,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像一只猫一样上了楼。

他的脚步很轻,很轻,但是却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夏苏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了,关上冰箱门,在厨房里愣愣地坐了一会,然后回楼上将自己裹紧被子。

那一整晚,她都没有睡着,雨还一直在下,天气潮湿而且愈来愈冷,她蜷缩成一团,却不能给自己一丝半毫的温暖,那一刻,想父母,想向柏,却又觉得他们没一个有资格由她想念。脆弱和仇恨,像是藤蔓攀了她一身。到后半夜,她开始做噩梦,冷汗涟涟,觉得自己几乎要死了。

其实,如果不是张婆婆,她可能就真的死了吧。

她发了高烧,烧得昏迷不醒。

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醒来的时候,她看清楚眼前老人的笑脸,她开始大哭。与其说这是崩溃,倒不如说,她是真的放松了,终于承认了害怕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残酷事实,她被一切人抛弃了,先是本该最爱她的父母,后来是带着她走离困窘的向柏。

那天开始,C城的天空总算放晴了。顾阳初从外面打球回来,大汗淋漓地走进旅社的时候,张婆婆拖着垂着脑袋不好意思的夏苏告诉顾阳初,从此后,夏苏跟他们一起住,她就是她的亲孙女,就是他的亲妹妹。

婆婆说这话的时候,夏苏忽然觉得内心有很多虫蚁在啮噬,她几乎不敢抬头看顾阳初的脸,脑海里,少年的一双平静的眼睛总是掀起她内心的风浪。她觉得,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小偷吧,而此刻,在张婆婆那里,她又成了一个骗子。

她跟张婆婆说,她是孤儿,流浪到了这里,没地方去,也没钱。关于向柏,她告诉婆婆,那是她的一个表哥,但是他不见了。

那一刻,她生怕顾阳初说声“不”,然后揭发她的罪行,她在半夜偷吃了他们家的馒头和水果,她是个贼。

那样,她心里仅剩的希望都被浇灭了。要她回到A城吗?不不不,她头会摇得飞快。她害怕,回到A城,她不但是一个小偷,还是一个罪犯了。她偷了父母的2000块钱,她不知道,这够不够坐牢。

而幸运的是,顾阳初虽然是冷冷淡淡的,但还是说了声,哦。

那是夏苏自父母离婚以后第一次有家的感觉。张婆婆果然如她当日所说,待她如亲孙女。愈是这样,夏苏便愈为当日的谎话而后悔不已。

但是顾阳初,却始终未对她亲切地说过一句话。

完完全全的客套,如陌生的主客关系。

也是,夏苏觉得,顾阳初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就注定了后来他们的轨迹相离了,任谁都不会喜欢一个狼狈落魄,又鬼鬼祟祟的女孩子吧,尽管,那在她的立场里,有说不完的理由。

张婆婆虽然不怎么识字,但夏苏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在意知识,她出了钱,把夏苏送到了顾阳初所在的初中,并吩咐顾阳初和她一起上下学,照顾初来乍到的她。

于是,夏苏的清晨是在顾阳初的单车后座上度过的,她尝试着跟他说话,可是顾阳初除了嗯嗯啊啊毫无其他话语。夏苏自讨没趣。

后来知道,顾阳初才是真的孤儿,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况且,祭日是顾阳初的生。一起赶回来给儿子过生日的夫妻二人,就这样和大蛋糕和礼物一起去了天堂。

夏苏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顾阳初总不放晴的一张脸,不是耍酷,也不是冷漠吧。

婆婆这么说的时候,一向坚强的她伸手抹了眼泪。夏苏伸手抱了抱她。轻声告诉她,婆婆,以后,阳初哥哥除了有婆婆,还有我。

夏苏心想,她一定要对顾阳初好一点,哪怕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也要缠着他,逼着他接受她没处可施的好。因为夏苏知道,自己没有的东西,他也没有,而自己有的东西,他还是没有。

可是顾阳初始终没有领情,他还是淡淡地说话,眼神交流都很吝啬。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了一个受女生欢迎的男生。

后来,他索性把单车丢给她,自己走路回家,以此避嫌。

于是,夏苏经常干的事情,便是拖着重重的车,跟在顾阳初身后五米处,瘪着嘴巴亦步亦趋地跟着。

就那样走,从春日的柳絮走到冬日的白雪,走着走着,他的个子拔节下巴冒出青色胡茬,她的身体饱满的种子发芽开花,就那样,离她离开A城,是两个年头了。

C城里,高楼大厦平地起,小旅社的生意越来越差,偶有几个背包客,会在这里小住几日。写生,画画,偶然有几个背着单反的,会抓住夏苏和顾阳初一起拍照。夏苏甜甜地摆着V字型笑,而顾阳初僵硬着一张脸,一春一冬,真是对比。洗出那张照片,夏苏笑了好久,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夹到了日记本里头。那时候,也许还不知道,那除了关乎凭空而来的亲情外,还有别的原因。

少女夏苏,从当日怀着恨和失望,渐渐地在这个旅社扎根,关于家,她已有了新的概念,那就是疼爱她的张婆婆,还有不大爱说话的顾阳初。

她的眉目渐渐长开,张婆婆看着干孙女长成了大姑娘,分外欣喜,从市场里扯了布,踩着缝纫机给她做裙子和旗袍。

顾阳初有如他名字一般令人痴迷的一张脸,微微眯起的双眼,用微长睫毛将阳光挡在身体之外,喜怒不形于色。偶尔他叫她的名字,她总觉得特别好听。

夏苏。

有时候,也会淡淡地叫她,苏。

夏苏看着顾阳初不理会那些哭哭啼啼的痴迷着他的小女孩,心里总有一丝半毫的得意感觉。她的这个哥哥和自己永远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可总比那些人的,要近得多了吧。

顾阳初顾阳初。在夏苏还做着少女梦的时候,总有一些尘埃会一下子撞破肥皂泡。

这次,是夏苏的语文老师。他在课堂上,啧啧地称赞了夏苏的相貌,不说评头论足吧,虽是夸奖,却着实让夏苏浑身不舒坦了一阵。

他说她的桃花眼,樱桃唇,还有高高挺挺的鼻子,以及白皮肤,正如当年乾隆下江南遇见的夏雨荷。

17岁,她已经足够敏感地感觉到身上落下不怀好意的目光。

直到他在办公室里,忽然拉了她的手,她发出尖叫。

事情就这样闹大,他的妻子跑到了学校,指着鼻子骂她是小妖精。夏苏沉默,她缺少辩白的本事,从小到大便是如此。这样一闹,事情便更是放大了,她的丈夫不好意思再来上课,请辞,而她便每日来签到一般,开着她那辆红色的现代,化着浓艳的妆,唯恐天下不乱地刁难夏苏。

后来,她的红色现代被砸了玻璃,再来几次,连轮子也被拆了一只,她骂归骂,还真的不来学校了。

夏苏却没觉得清静,其实一切都被她扼杀在萌芽里,可是全世界怎么都觉得她做错了一般,在她背后戳戳指指。

“闹得人家夫妻不和,离婚了。这小妖精真是祸水啊。”

“要害人的,你光看她的那眼睛,桃花眼啊,招惹是非的。”

“这么小就这样,长大了还了得?”

每每听到邻里这样的碎语,婆婆总是叉着腰站在旅社门口,扯着嗓子忿忿地骂着,祸水祸水,都活了多大年纪了,还拿这种话来盖在一小姑娘头上,你们丢人不丢人哦。

桃花眼怎么了,不漂亮吗?祸水怎么了,祸着你们家了?

然后她用围裙擦擦手,转换一副笑脸,对愣在一旁的夏苏问道,晚上想吃什么?婆婆给你去做。

那天,她听婆婆的吩咐去拿顾阳初的枕套洗的时候,在顾阳初的床底下,摸出了一只轮胎,她忍不住扑哧地笑了,然后悄悄地把轮胎放回去,对着顾阳初的房间说了声谢谢。

虽然方式大相径庭,起码夏苏知道了,有人肯为她的委屈而出头,保护她的尊严,这仿佛是上天给她的17岁,最好的礼物。

然而命运最厉害的地方并不是它翻手让你笑覆手让你哭,而是你不知道它会让你哭多久,笑却久不相逢。

夏苏害怕等人的滋味,她看着夕阳下堕,仿佛自己的心也一直在往下落。

那日,去市里赶集的婆婆没有再回来。死的时候,婆婆的手里握着一块棕红色的花布。头一天,婆婆曾对夏苏说,明日去赶集,给她做件新衣裳。

死亡像一个诅咒,围绕顾阳初周围,可是夏苏的心里,除了悲伤,还怀有深深的内疚。邻里不怀好意的讨论,说她是一颗灾星,说者有意,听者且能无心。

婆婆是死于心脏病突发,夏苏和顾阳初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婆婆离开这个世界。

在替婆婆办理后事时,夏苏忽然觉得,自己彻彻底底是个局外人。而且,她偏执觉得,婆婆的死,自己应当负主要的责任。没有什么理由,就像邻里们的无稽之谈,她是一颗灾星,婆婆熬到如今已不容易,或许下一个就是顾阳初。

而顾阳初的悲伤,是那么强烈地刺痛了她。她头一次看到顾阳初这么悲伤。

C城又开始和下雨了,他们关了旅馆的门,请了学校的假。失去最亲的人,实在没有心情去学习了。夏苏不敢想象,连续失去三个亲人,对于顾阳初会是多么大的打击。

愈如此,愈自责,直想把时光倒回去,她不曾遇见他们。

顾阳初没有去学校,他本就不喜欢学校,之前,总是因为学习不好挨婆婆的骂,彼时,他偷溜进了网吧。不说话,日日夜夜打游戏。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悲伤一点点赶出去。他的方式便是,麻痹自己的心。

然而夏苏却愈加害怕起来,越是抓不住的光,她越是渴望,因为彼时,在她的生活里,唯此一束,如若顾阳初都要熄灭或者远走,她的世界必将一片黑暗。

她去网吧找了顾阳初,他淡淡地回应她,然后旁若无人地打游戏。

夏苏坐在旁边,忍不住就流了眼泪,她不断说,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婆婆。

她看不到坐在屏幕前的顾阳初,皱了眉头,有些诧异。

她没能让顾阳初跟她说一句话,于是,她只身落寞地离开了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