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来到的时候,桑离正在北阳台浇她的昙花,清脆的马蹄声扎扎地回响在南河下寂静的巷弄。表演还没有开始,是小丑穿着黑白格子的大袍子在沿街宣传,他可真是滑稽啊,顶着大波斯菊一样的红头发,两颗眼睛画两颗白色的四角星,还有他的红鼻头,多像是一个乒乓球,他一路做着鬼脸打马而过,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跑着,叫着。
桑离探出头去看,多少年了,居然还有马戏表演,她还是很小的时候看过。那时候,她还拔了小花圃的羊齿草去喂骑师的马,许多的侏儒挽着手对她笑,他们唱:啦啦啦,今天是个大日子,啦啦啦,今天是个大日子……桑离想到这里,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可是她忘记手里的水壶了,水哗啦啦地洒下去,刚好小丑路过,他仰起头望啊望,桑离浇花的水弄脏了他脸上的油彩,那么狼狈,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小丑看见桑离了,他停下马来,对着窗子后面的桑离微笑,好象是在说,没关系。可是桑离却没有说对不起,她吓得赶紧缩回头,那个红鼻头的小丑,他有一双深遂的蓝眼睛,像是一面海,桑离怕自己不小心跌下去。
小丑还是不想走,他的马在狭小的巷弄里转着圈,马蹄轻轻叩着古老的石板路,寂寞的声响。他看着窗台那一大盆繁茂的昙花,一个一个小小的蓓蕾躲在郁绿的叶子后面。不知道,它今天晚上会不会开。
哲生绻在大躺椅上喊,桑离,你浇那么多的水,昙花又怎么会开,它会被你淹死的。桑离转过头,却不理他,一个人端着小水壶蹬蹬蹬地下楼,穿过天井,小丑已经走了,石板路上的青苔和小野花被马蹄踩得乱糟糟的。桑离又折回头,他对哲生说,今天晚上我要去看马戏表演。哲生点点头,他的幅度有点大,肥胖的身躯压得老躺椅咯吱咯吱的响。
马戏团的大棚搭在教场,那里曾是常遇春屯兵十万的地方,彩色的灯泡已经亮起来了,五颜六色的流苏从帐篷的顶上一直垂到地面,因着风过,飘得那么空旷。
桑离进去的时候,里面黑鸦鸦一片,一个红头发的大腿女郎正在表演喷火,每次火光窜出来的时候,桑离便借着光亮四处望,她没有看见小丑。
喷火表演结束之后,舞台上响起了莫扎特的《快乐颂》,一群小丑骑着独轮车出来,有人往舞台上丢硬币,每丢一个,小丑便会骑着车来拣。桑离丢光了兜里所有的硬币,却没有看见那个蓝眼睛的小丑。他去哪里了呢,桑离沮丧地想。
抛墨西哥草帽,射头顶的红苹果,五个侏儒的啦啦歌,节目一个一个表演完,到最后的时候,那个蓝眼睛的小丑终于出来了,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桑离也跟在后面跳着脚鼓掌,前面那个女人太强壮了,她的肩膀挡住了桑离的视线。
小丑还穿着白天的大袍子,他脸上的油彩已经补上了,依然是两颗四角星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他要为大家表演大变活人了,原来他不是一个小丑,只是一个打扮成小丑模样的魔术师,他做着奇怪的表情,努力地想逗大家笑。偶尔的,他的眼睛会朝桑离看过来,他已经发现她了。
音乐又响起来,悠扬而浪漫的小提琴,是艾加尔的《爱情万岁》。小丑推上来一个巨大的黑箱子。他说,下面我要请一位观众朋友来当我的助手,谁会愿意呢?许多人都举起了手,而小丑却径直朝桑离这边走过来,桑离前面那个强壮的女人激动得红了脸,小丑的手掌越过她,牵住桑离的手,他对人群说,我们就请这位漂亮的小姐好不好呢?掌声四起,人们一定发现了,桑离的确是人群里最最好看的那一个。
桑离被小丑装进了黑乎乎的箱子,关门的时候,小丑朝桑离看了一眼,蓝色的眼睛在微笑,他想鼓励和安慰她。小丑拔出一把匕首,在人们的尖叫声中刺进了黑箱子,他又拔出另一把匕首,人们的尖叫声更大了。小丑的表情也很惊恐,让人们觉得,他是不是表演失败了。
他手忙脚乱地拔出匕首,打开箱子,桑离在人群热烈的掌声和尖叫声中完好无缺地走出来,她涨红了脸,很害羞的模样,也许她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怎样不可思议的一幕。她挽起裙角谢场。小丑吻着桑离的手背,轻轻对她说,谢谢。
散场了,所有的人都围着桑离询问着,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匕首会刺不穿你。桑离一脸茫然,因为她除了觉得箱子里面太黑之外,其他什么也没发现。人群又想问,怎么你会不怕黑。桑离不说话,但是她知道,是小丑蓝色的眼睛照亮她的心房,让她变得无比勇敢。
回到家,哲生绻在大躺椅上问,桑离,怎么样,表演精彩吗?桑离说,精彩极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表演。哲生有些遗憾,他喃喃地说,可是我看不到。哲生已经很久没有站起来过了,他的身躯肥胖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蕃薯,而双腿却细得像是两根长长的豆荚。他的表情那么忧伤。
桑离去厨房帮哲生煮汤,可怜的胖子,他一定是饿坏了。厨房里的南瓜没有了,番茄也没有了,桑离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超级市场了。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坏妻子。她抱着膝盖蹲在炉子下面哭泣起来。
哲生还在喊,他说,桑离,你知道吗,就是你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时候,阳台上的昙花开了三朵。桑离跑过去看,可是昙花早已经谢了,它开得那么短暂。桑离问,什么颜色的。哲生说,白色的。桑离问,香吗?哲生说,香极了,整个房间里一片馥郁。桑离在房间里转着圈,她闻不到。为什么自己守了一夏天,它都不肯开,而自己才离开一小会儿它却开了呢。桑离很惆怅。
哲生又问,马戏真的好看吗?桑离说,当然,小丑还拉小提琴呢。桑离撒谎。哲生问,什么曲子?桑离说,艾加尔的《爱情万岁》。桑离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旋律。哲生说,那个曲子很简单,我初学的时候就会了。
汤沸了,桑离去厨房。哲生看着窗外的月光,他想起了他和桑离初相识,他站在她的窗子下面拉琴。她被他的琴声打动了。只是现在,哲生的身材已经变成了一个倒立的大提琴了。他再也拉不了琴了。
马戏团已经在南河下表演了许多天,周围的人群几乎都去过了,而马戏团又没有什么新节目加入,渐渐的便没有人去看了。可是桑离依然每天都会去,有时候甚至忘记摘下做饭时候的围裙。
小丑穿着他的大袍子,脸上涂满油彩,鼻子上粘着乒乓球一样的红鼻子,在艾加尔的琴声里日复一日地表演。他依然每次都会请站在观众里的桑离当他的助手,人们都觉得桑离其实就是马戏团的另一位演员,她只是装成观众让小丑来请。
那个狭小的箱子,桑离装进去,转一个圈,打开,桑离不见了,里面装着小丑,再转一个圈,桑离又出现了。桑离觉得神奇极了,自己可以变成小丑,而小丑也可以变成自己,两个人,像是一个人。
有一次表演的时候,小丑突然钻进了箱子,箱子里那么黑,但桑离还是能知道就是他,一定是他,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星子一样闪亮。他对桑离说,喂,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喜欢上了你。桑离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吻落下来,温柔地覆盖在桑离的嘴唇上。箱子太狭小了,装着两个人,根本无法躲避。
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观众惊奇地发现,小丑脸上的油彩弄花了,而桑离的脸上蹭上了红色黄色的油彩。人群笑翻了,桑离觉得尴尬极了。她挽起裙角,弯一下膝盖,匆匆谢场。
桑离是一路跑出马戏团,一边跑,一边摸着自己的嘴唇,为什么小丑的嘴唇会是冰凉的,像是一粒芬芳的薄荷糖。
回家的时候,哲生跌坐在地板上,躺椅翻在旁边,他努力想要站起来,想要拿到柜子顶上的小提琴。桑离惊讶地冲过去抱他,她责备他,天啦,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哲生微笑着,他说,桑离,我很久都没有拉琴了,我想为你拉一曲《爱情万岁》。桑离费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哲生搬回躺椅。她还在喋喋地责备,要知道小提琴是要搁在下巴底下的,可是你现在胖得下巴都找不到了。
桑离是真的生气了,本来她是有一颗薄荷糖一样的美好心情的,可是全被哲生弄砸了。哲生也很委屈,他是想和她重温一下过往的岁月。哲生说,桑离,你变了。桑离说,我没有变,是你变了。哲生叹息,是啊,是我变了,我变成了你的负担。
桑离不理哲生,提着小水壶去北阳台浇她的昙花,探出头,却发现小丑站在下面,他在朝她的窗口张望。他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油彩,穿着一件灰白的T恤,脚上的阿迪鞋不停地叩着幽暗的石板路。
哲生在喊,桑离,你知道吗,今天你走的时候,昙花又开过,整整五朵,可是你不在。桑离不搭理他,这盆破花,它总是欺负自己。桑离说,哲生,家里的南瓜和番茄都没有了,我要去一下超级市场。
桑离蹬蹬蹬地下楼,都跑过天井了,还听见哲生凄凉的声音,他问,桑离,怎么你的脸上会有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