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你遇见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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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秘密伤口

2005年5月,润扬大桥开通,我跟团实习,举着小黄旗站在江边遇见董小武。他戴着棒球帽,拖着棕色的大旅行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长江。我低头哈腰地迎过去:“各位同学,车在这边,请坐……”他学着我的腔调,阴阳怪气地喊:“各位女同学,车在这边,请上坐。”

车上的同学全都哄笑起来,我局促地站在那里,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带团。老师过来了,拍拍我的肩膀,要我赶紧上车。我坐在最后排,董小武的后面,然后把嘴里的口香糖咬了又咬,悄悄丢在他的座位上。

我们去的第一个景点是个园,我举着小喇叭喊:“清朝袁枚有‘月映竹影千个字’的诗句,就是说竹叶一簇一簇倒影在地上,像是写着许多的‘个’字,故名个园。”董小武站在我的面前,大彻大悟,他说:“我还以为和《鹿鼎记》里的‘有间客栈’一样,‘有个园林’,简称个园。”

他那么讨厌,我转过身不理他,可他还是厚脸皮的跑前跑后地跟着我。我只能带着他一起去看四季假山,我的声音在小喇叭里都有些哑了:“春山笋石参差,夏山中空外奇,秋山黄石丹枫,冬山宣石似积雪未消。”我背着导游词,董小武满脸仰慕地看着我。

他说:“果真是扬州出美女。”他怎么这么轻浮呢,我真的要哭了,不过看见他的屁股,我却又笑了。他正扭着粘着口香糖的屁股招摇过市。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很讨厌他的恶作剧。我和班上的女生说起他的时候,她们都很好奇,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生。后来想想,董小武还是蛮可爱的,细长的眼睛,大兔牙,最重要的是,回酒店的车上他悄悄对我说:“喂,我们已经认识一年了。”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们一起走过了四季。”

觉得个园真是仙境,人间方一日,它已过四季。

第二天,我们去大明寺,车到平山堂,董小武突然指着窗外喊:“快看快看,我们杭州的灵隐寺。”这里明明是扬州的大明寺,又怎么会有灵隐寺,大家都奇怪地探出头去。他又喊:“看不见吧,灵隐寺它已经灵巧地隐藏起来了。”他的表情很得意,他又成功地赢得满车欢笑。

想不到他还是个信佛的人,在山下买了大把的檀香沿着逶迤的山路一步一叩首,那么的虔诚。他求到的是一支中签。他求的是姻缘吗,怎么签诗会写:两朵隔墙花,早晚结连理。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是红杏出墙。”他看着我,很忧伤的表情。寺里的小沙弥过来安慰他:“中签好过上上签,水满则溢,中签还有幸福的余地。”

在天下第五泉,老师帮我留影,真的很奇怪,当时董小武站在碑亭,相机却拍下了他倒映在放生池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刚好有纤细的红尾鱼掠过,湖心起轻波,把我们的影子揉合在一起。许多游客去碑林拓碑文,而我却拓下他的影子。

下山的时候,董小武过来帮我背包和三角架。他问我:“喂,姜绚,你晚上有空吗?”我说:“晚上旅行社会安排你们去古运河夜游线。”他又问:“那你晚上会去吗?”我说:“晚上我要回学校了,我的老师会带你去。”

那天晚上他没有去,留在酒店,旅行社安排的那家酒店环境特别好,推开房间的窗子就可以看到一面湖,湖心有一位汉白石雕刻的长袍水袖的女子在吹萧,这便是着名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我看见他也站在窗前吹白天在山下买的萧,他吹萧的样子真是丑,像在啃一截甘蔗。我接过他手里的萧,吹红楼萧曲《枉凝眉》。

董小武说:“姜绚,你真是个小仙女。”

最后一天游瘦西湖,我没有陪董小武,学校安排我去另外的景点。晚上回来的时候,他来学校找我,他怎么会知道我读七中?

月光微凉,他站在七中砖雕的门楼下面笑笑地看着我。他说:“你们学校的名字真好听,梅花书院。”我说:“当然啦,如果你冬天的时候来就好了,一院子的梅树全都开了,整条广陵路都是香的。”

两个人沿着广陵路不知所措地走,经过一段巷弄,突然闻到浓浓的酱香,不知不觉我们便走到了东关街的四美酱园,再往前走便是东关古渡。我们坐在运河边的台阶上。他说:“喂,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我看,原来是一只绞银的麻花镯子,上面密密地刻着一些奇怪的经文。我戴上,说:“太大了。”他说:“不是镯子太大了,是你太瘦了,好象扬州的女孩子都比较瘦。”我说:“是啊,所以在扬州最繁华的时代,女孩子都被叫做瘦马。”

运河水哗哗地在脚下流过。他说:“其实这条河的尽头是杭州,杭州也有一座西湖,只是没有扬州的西湖瘦。”他又说:“姜绚,我觉得自己好象喜欢你。”远处有舢船开过来,轰隆隆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为什么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会是从和她作对开始。难道他将古代风 流才子的吟诗作对,直接简化成了作对。

回去的路上,他来牵我的手,我躲闪着,胳臂上大大的镯子掉在地上,所以他再牵的时候,我便不敢躲闪。头顶的月光透过梧桐的间隙细细碎碎地洒下来,碎银般泼泼溅溅,像是一地眼泪,而我们正牵手走在眼泪里。我不敢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叫许安。

董小武要回酒店,他明天准备回杭州了,他倒着走,挥着手。我站在广陵路的尽头,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见,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又追过去,我说:“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从酒店出来,我拖着他棕色的大旅行箱在前面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我特别喜欢他的那只箱子,是棕色和褐色的小牛皮手工缝制的,手握的地方缠一圈细细的藤条,很舒服,箱子的一角嵌着一枚树叶做的花环,是铁制的,他说那是橄榄枝,他的爷爷曾经拎着这个箱子远度重洋。

在我见习的旅行社,墙上有一面巨大的世界地图,我们有很多海外旅游线,快要是夏天,最热门的就是芭堤雅,马尔岱夫,营销经理用红笔在地图上把它们圈起来,我也拿红笔把地图上的法兰西圈起来。因为我的许安,他在那里。

其实我们已经有四年都没有见面了,我只是在视讯里看见他,比从前更瘦更黑,但是更健硕,半工半读的生活,很辛苦。他在电子信里告诉我,在他住的那个区,许多中国餐馆都有扬州炒饭,只是他们的扬州炒饭只有鸡蛋和饭,他想念家乡的扬州炒饭,有青豆虾仁鸡粒的那一种。

我很想寄扬州的炒饭给他,只是那么远,等他收到,一定会馊掉。我听说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地主很小气,他只肯给自己的长工吃饭,而没有菜肴。长工们很生气,便糟蹋他的粮食,每个人都装许多的饭,吃不掉全都倒进田头的一个老树洞里。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有一天长工们干活的时候,突然闻见一股清香,寻过去,原来是树洞里那些馊了的饭,日积月累,酝酿成了美酒。

我和许安的感情,也像是这炒饭,隔了太远的距离,我不知道它是会慢慢馊掉,还是年复一年的窖藏,变成佳酿。那天宿舍里有女生争论:“一个人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吗?”问话的那个女生有了新恋情。我脱口而出:“当然有,一个在远方,一个在心上。”她们一起取笑我,我把脸蒙在被子里,我不知道董小武和许安,谁在远方,谁又在我心上。

董小武又回来了。他说:“扬州是全亚洲最大的玩具之乡,我看中了一片地,打算投资毛绒玩具,泰迪熊啊,多啦A梦啊,比卡丘啊,都会生产。”哎呀,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它们呢,我的房间里堆满了玩具,我都没有床单,每天睡在一堆玩具中间。

我觉得自己像是他的小秘书,拖着他的棕皮箱子,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从广陵区跑到维扬区,又跑到刊江区。我带他去冶春园吃大煮干丝,多么神奇呀,一块小小的豆干,被切成头发那么细。他说:“姜绚,你过来帮我吧,我这个人大大冽冽,丢三拉三的,而你心细如干丝。”他还真是大大冽冽啊,居然把丢三拉四说成了丢三拉三,以后他会不会把我也丢掉。

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可以去寄啸山庄,可以去片石山房,统统都免钱。可是,我还是不想拒绝他,因为,我是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我点点头。他摸摸我的头发,他真的好高啊,感觉像是百事广告里刘翔摸着潘伟柏的脑袋。跟他一起,真的百事可乐,不过营养博士说,常常喝可乐,人生将会变得可悲。

董小武又要回杭州了,我拖着箱子依依不舍,他说他很快就回来。他是真的很快就回来吗?我很害怕,因为许安也说他很快就回来,也许是九月,也许是八月,那是扬州月亮最美的季节,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是扬州,如果我的感情也可以三分就好了。

我一直拖着箱子把他送进安检门,他笑着朝我挥手,我也举高了胳臂朝他挥手,我想他看见我手腕上那只麻花镯子。他说:“姜绚,你要多吃哦,把自己养得胖胖的,镯子就不会丢掉了。”我捏着脸蛋给他看:“许多肉哦。”遇见他,喝水都长肉。

从火车站回来,路过大虹桥,我看着烟波浩淼的瘦西湖,想起了杭州的西湖可以每天看见董小武,便变得丰腴。而扬州的西湖每天皮包水,水****,一肚子的水,却还是瘦西湖。

没有想到,许安七月就回来了,穿着印“长堤春柳”的T恤满头大汗地站在我的面前。他说:“姜绚,我还没回家,先来学校找你。”我们一起去淮海路吃扬州炒饭,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看见站台灯箱上印着巨大的扬州炒饭的广告,都不知道扬州炒饭什么时候有了速冻包装。许安说:“早知道我在法国,你给我寄一些,我就不用那么辛苦每天啃面包了。”

原来隔着遥远的距离,扬州炒饭除了馊掉和变成美酒之外,还可以速冻。我说:“许安,你突然回来,我都不习惯了,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大家冷静一下,好不好?”许安很难过:“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

许安日夜思念的扬州炒饭端上来了,他举着勺子发呆。我说:“许安,对不起。”我推开门,走进炎炎烈日,我本来想转身和他说再见的,可是他不朝我看,把整个脸埋进了炒饭里,他一定不想我看见他哭。多希望那炒饭快点变馊,变成美酒将他灌醉,把我忘记。

我走进那家饭馆隔壁的茶秀,董小武在吃一杯冰淇淋,帮我也叫了一杯,是我不喜欢的香橙朱古力。他又摸我的头发:“姜绚,不要难过,我会对你好的。”我把脸靠在茶秀的墙上,而许安就在隔壁,也许此刻他正满脸青豆虾仁鸡粒地哭。我想起了董小武在大明寺求的签诗:两朵隔墙花,早晚结连理。这是我们注定的结局。

董小武买了许多的泰迪熊和史诺比,箱子里装得满满的。他又要走了,为什么许安刚回来,他却又要走,难道我的爱情注定不在心上,在远方。他说:“姜绚,我要去一下云南,等我回来,我便再也不走了。”我拖着他的箱子,我是真的很喜欢他的箱子,粗糙的小牛皮,笨拙的手工,还有那个铁皮的橄榄花环。他说过,只有天使才会戴橄榄花环。

我拖着箱子去安检门,董小武去远处的小超市买烟,他连买烟的时候目光都不肯离开我,一直扭头望着我。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烟雾缭绕的,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倒映在放生池的影子。

我第一次带团又是去个园,我喜欢那里,时间过得特别快,转一个圈,便是四季。董小武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们春天遇见,冬天重逢,季节刚好来一次完整的轮回。他整个人瘦了一圈,黑黑的,我摸着他的鼻子心疼地说:“怎么杭州的西湖也变瘦了?”

他抱抱我,问:“想我吗。”我拼命地点头,眼泪撒在他的肩膀上,我怎么会不想他呢。可是他却又要走了。我不让:“你把我一起带走吧,我想看看杭州的西湖。”他收拾箱子,把新买的泰迪熊一只一只摆好,我看见他也哭了,眼泪淋湿了小熊的耳朵。

蜀岗西峰那片巨大的下坡路,我拖着箱子跑啊跑啊,箱子滑得太快了。他过来帮我,他笑我连一只箱子都跑不过。可是一直到火车站,他都不肯把箱子给我了,我去抢,他躲闪,我再抢,他便咆哮起来:“姜绚,请你走开,我的箱子我自己会拖。”他打掉我搁在箱子上的手,胳臂上的麻花镯子骨碌碌地滚出去。

我站在原地哭,他也不肯停下来等我。过安检门的时候,他让我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两瓶可乐。可是我一转身,便看见车站的各个角落冲出许多人,他们一拥而上,把董小武死死地按在地上,董小武撕心裂肺地喊:“跑啊,傻瓜,快跑啊。”原来真的如营养博士所说,每天可乐,人生将会变得可悲。

在公安局,警察打开那只棕色的小牛皮箱子。警察问:“你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吗?”我说:“知道,是玩具样品。”警察说:“是毒品,是******。”警察调出火车站的监控录象给我看,摇晃不定的画面,我五次拖着那只棕皮箱子走过,箱子里装着毒品,箱子的一角嵌着天使才会戴的橄榄花环。

我掩面痛哭,原来我以为的爱情,只是映在放生池底的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