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生忽然间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他头一回见到玄坤的时候,玄坤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的!那时候的玄坤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精神奕奕。这是当然的事情,都过了三十年,他老了,玄坤也会老。
可听到阿淑这么说,顾长生只觉得头皮发麻。
阿淑仿佛也知道顾长生所思所想,淡淡说道:“我那会儿看到他,他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阿淑小时候见到玄坤是个老者,三十多年前顾长生见到的玄坤是个中年人,现在的玄坤又成了老者!
“他会还阳大法……”顾长生说道,像是说给阿淑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我还知道每十年投进河里的孩子都是被他杀了的。”阿淑语气又恢复平静,重新睁开眼睛,眼神很是嘲讽。
“那……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顾长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阿淑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失望,很快就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没什么奇怪的,老帮主那样死了也不奇怪。”
顾长生怔住,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又回来了,但很快,他就重新恢复了镇定,语气淡漠,“是没什么奇怪的。”
阿淑闭上了眼,有泪水划过层层皱纹,落入枕头中。昏暗的光线让顾长生没有发现这一点。
“阿淑,你……好好休息。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顾长生干巴巴地说道。
“你听到雨声了吗?”阿淑再次问道,“还有铃声。”
顾长生脚步一顿,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我听到了呢。像茂儿和甜儿死的那一天,我就听到了雨声和铃声。”阿淑的声音有些飘渺,“你听——滴答、滴答、叮铃……”
顾长生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好好休息。”
“长生。”
顾长生再次停住脚步,有些惊喜地回头。
阿淑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他,“我听到了呢,又听到了。”
顾长生心中一闷,忽的转身大步迈出屋子。
“我听到了呢……滴答……滴答……叮铃……”阿淑的眼角又有泪水溢出,“又听到了……”
门隔绝了声音,顾长生站在屋外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这别院没有旁人,只有顾长生和阿淑。现在,离开了阿淑,顾长生又一个人站在了院落内。
雨声?铃声?
顾长生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是错觉吧。
三十年前那一天下雨了吗?
顾长生回忆,却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那时候的他浑浑噩噩,有一种惶恐,又有一种兴奋,整个人如坠云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一回想,只有一片空白。
也不全是空白……
顾长生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两张小脸,哭得凄惨又无助的两张小脸,也是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两张小脸。
“爹爹——!”
孩童尖利的叫声让顾长生打了个寒颤,随即发现这声音不是来自于回忆,还是来自于现实。
顾长生忍不住往墙壁走了两步,听到了隔壁屋子内传来的哭声。
“直嫂子,快去看看欸!你家男人快吐血了!就在码头客栈那儿!”一个老婆子叫着。
“怎么会吐血的?他发病了吗?”另一个女人焦急地问道。
“爹爹、爹爹怎么了?”小孩子尖叫着。
“快跟着去看看你爹!”老婆子又叫了起来。
码头客栈,是张清妍住的客栈!是不是阴差碰到张清妍了?顾长生思索着,心情又好了起来,带着期待,他将耳朵贴在了墙上,希望能听到只言片语。
“直嫂子,你快去看看直大哥啊!”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隔壁院子。
“我刚同他们说过了,正要去呢!”那老婆子又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那快去快去!直大哥不行了!”男人叫道。
“怎、怎么就不行了?”女人哭道。
“被人踩了,已经在吐血了!”
“哎呀,怎么被人踩了?”
“吐血?”
老婆子和女人都惊叫起来。
“马车翻了,那儿乱成一团,直大哥就被人给踩了。直嫂子,你快带孩子去,说不定还能见最后一面。”
“我……我这就……”
“我扶你过去!阿猪,你快把孩子抱上!”老婆子热心地说道。
“阿猪,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又有个新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男人惊讶。
“你家孩子死了呢!”那人叫道。
嘭!
“哇啊啊啊——”
在孩子的哭泣和两个女人的尖叫声中,那个被叫阿猪的男人颤抖着问道:“我孩子怎么会死了?我娘子都抱着他去看大夫了。”
“就死在了半路上,你娘子抱回来了,没找到你人,你娘正到处找你呢。”那人回答。
孩子的哭声渐渐虚弱。
“儿啊,你怎么了!”
“磕破头了,快点儿找大夫!”
隔壁院子慌乱了起来。
顾长生听着,有些茫然。他似乎是明白什么,又似什么都不明白。
这些事情看起来是巧合,可又或许是必然。
“凡人阳气会消耗阴差的。这是我们的机会。”
玄坤的话被顾长生想了起来。
“怎么消耗?”顾长生想起自己曾那么问过。
“凡人见到阴差会损耗阳寿,同样的,阴差被凡人见到,也会损耗阴气。”玄坤是这么回答的。
顾长生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些人就是因此死了的吗?
他忽然间又想:张清妍死了吗?死前消耗了多少阴差的阴气?最好一块儿死了,这样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长生不死了!
在期待的心情中,顾长生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他伸手一摸,是水,仰头一看,一滴雨正好落在他的眼中,砸得他眼睛一疼。
顾长生慌了起来。
怎么会下雨?不是说了,显形法阵能破了阴差身上障眼法,也就是雨水吗?现在下雨了……是正巧下雨了,还是显形法阵被破了?
顾长生不懂这些,玄坤只有碰到需要了才对他解释,他现在只能手足无措。
要逃!
顾长生想要冲回屋内带着阿淑走,可脚步停在了门槛前。
他能逃去哪儿?比起什么都没有的外面,这个院落至少有玄坤布置下的法阵保护!
对,他不能逃!玄坤不会这么轻易死了的,即使阵法被破,玄坤也会从地道跑到这来,靠法阵来对付阴差。只是比原本预计的困难一些。
顾长生自我安慰,可心里面愈发地慌张。
玄坤守着显形法阵,法阵被破,玄坤真的能逃出来吗?
“叮铃——”
顾长生身子一颤。
他听到了铃声。
雨声,铃声,真如阿淑所说,难道真的有这些声音?
滴答、滴答、叮铃——
像是阿淑念的节奏。
顾长生惊恐地转头看向院门。隔壁院子已经没了声息,而现在,“滴答、滴答”的雨声和“叮铃”的铃声正从院门外传进来。
不对,雨声怎么会从院门外传进来?现在整个天空都在下雨,哪儿都该有雨声才对!为什么他能分辨出院外的雨声?
顾长生脑中一片空白,如同灵光乍现,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他能分辨出那雨声是因为那雨声不太一样,很整齐,很有节奏,像是有人故意发出的声响。
可哪有人能故意发出雨声的?口技?唱戏?
突然,那种雨声停了。顾长生感觉到有人站到了自己门前。他的汗毛倒竖了起来,想要逃跑,两腿却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吱呀——”
顾长生差点儿被吓得跳起来。
“来了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顾长生回头看到了阿淑。
阿淑倚门站立,重新绾了发髻,是年轻妇人的发髻。三十年前,阿淑就是梳着这样的头,站在自己面前,一边落泪,一边一声不吭地死死瞪着自己。在那前一天,自己迷昏了她,将一双儿女投入了河中。
顾长生发现那模糊的记忆重新清晰起来。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