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馥频敢背叛她的话,那她就会把真相告诉青羽!
“不,母后,我怎么会,我是您的女儿!”馥频不敢置信地望着母亲。曾几何时,她那温柔慈爱的母亲变成了这样狰狞的模样,或者说,她一直是一个魔鬼,只是当初她还不需要吞噬自己的女儿来保护自己!
她忽然想起宫里的一个传言。
当初父王宠爱琉星夫人,也就是公子风的母亲,青后嫉妒琉星夫人,便诬陷她是千年狐妖。那个时候,青后在朝中的势力很大,大到连青王都不能忤逆她的意思。于是青后就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把琉星扔进狼群里,如果她不想死,就只能选择现出原形。”
青王被迫答应了。
琉星夫人被扔进狼群里。
而那些狼都是被饿了很久的饿狼,看到有猎物,发了疯似的冲上去撕咬。结果是,琉星夫人并不是狐妖,因为她做不出任何反抗,她甚至连御神术都不精通。可——
“快,下去救人!”青王下了这样的命令。
但是,周围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出手相救,在场的大臣们也无动于衷,他们全都是青后的人,早就接到命令,如果琉星不是狐妖,就让饿狼吃掉她!
青王发了疯一般地要去救琉星夫人,可是却被阴阳寮长老制止不能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被饿狼撕咬成碎片!
这是青宫里的传言。
而史书上记载的版本,只是青后怀疑琉星夫人是狐妖,魅惑大王,因此下令处死。
如果,这传言是真的的话,那她的母后,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她惊恐地望着母亲。
华服锦冠的女子,精心描绘的蝶眉微微一挑,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谁说贬为庶民就不能再继承王位的,我的儿,我的炆儿,母后一定要你坐上青王的宝座!”
日子又是风一样地过去。
来到青宫,也马上快要有两个月了呢。
住在青宫里,宫外那些终年不化的雪仿佛都已经消融不见了。十三有的时候会生出宇宙之大,人何其渺小的感触来。你永远无法知道下一秒等待你的是什么。
当她以为自己会一直侍奉公子,平静度日的时候,她被告之自己是主宰天下所归的雪姬;当她认为公子已死,痛恨自己雪姬的身份,以为要永远被囚禁在明宫的时候,出云城破;当她终于结束了流浪,以为自己可以安静地在仲家堡了却余生,得一良人的时候——
公子再次出现了,以这虚空之境的霸主的身份,而她成了莲姬。
她是青王最宠爱的女子。
青王为她建造望星楼,为她敛尽天下珠宝。自从她来到青宫,每日都有大臣为此上书,指责她是妖女惑主。可是这些大臣几乎没有活下来的,活下来的也被青王发配到了极寒之地。
如今,朝里的反对声音已经不可听闻了。
她处在风口浪尖之处,可是却在青王一心的庇佑下,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每天醒来,一切似乎都是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没有一丝的阴霾。
渐渐的,十三的心也安静了下来。
这一日。
“去打猎吧。”青王对她这样说道。
于是大队的人马来到了狩猎场。
这个狩猎场位于青宫之内,属于阴阳术庇佑的范畴,因此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草木旺盛,动物种类繁多。猎场里,有一大片雾气氤氲的湖泊,叫做飞云湖。
那大团大团白色的雾气,在湖泊上方飞速地流动,真的如飞云一般呢。
殷真驾着蹑景马驰骋在山谷之间,他拉弓,搭箭,每一箭都箭无虚发。三年的历练,他不仅在御神术上有了无人能解释让人生畏的造诣,就是行军作战的本事也精通了。
十三站在山岗上,看着那个在山谷间驰骋的身影。
最近,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先生说得对,按着她心底的想法去做,那就不会错。何必要管他如今是谁呢,不管他是源墨,还是殷真,都是那一个人。他和她相爱着。
何必去管他是不是一个残暴无道的暴君呢,她只知道他深爱着自己,而自己也深爱着他。
她决定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决心忘记一切,只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
以后,会有她和他的孩子,然后一直相伴到白首吧。
“夫人,大王猎到了一只鹿!”小唯在身后高兴地。
夜幕降临。
青王的狩猎队在飞云湖畔扎营生火,将白天猎到的猎物上架烧烤。
空气里弥漫这青草的味道。
青王和华阳夫人占有了一只小鹿,在最中间的烤架上烤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烤架上的肉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而周围的烤架上也飘出了香味。
鹿肉被烤得滋滋作响。
“好香!”十三吸着鼻子。
在这样美丽的环境下,心情也忍不住开朗起来了呢。长久以来堵在心里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了,所以鹿肉看起来也更为美味起来。
看到十三脸上的笑容,殷真也忍不住笑开。
冷峻的表情里透出一丝丝的温暖。
“烤好了。”难得的兴致大发,殷真拒绝了高阳上前来的举动,自己拿起刀子,小心割下一块肉来,放入碟中,端到十三面前。
“小心,很烫。”他甚至细心地吹了吹。
高阳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大王这样对待一个女子还真是前所未见呢!之前那些美人,一个个也美若天仙,也各有独特之处,可是大王对她们从来都未曾用过心,何况是这样的用心!那些女人只要稍有举止不当,就被大王无情地处死。
大王对华阳夫人真是宠爱到离奇啊!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十三和源墨两人在出云城的故事呢,又怎么能想得到,自己伺候的这个残暴无道的青王,对莲姬并不是宠爱,而是深爱呢。
十三和殷真相互依偎着坐在河畔。
夜空墨蓝,一轮弯月清晰如刻,漫天的繁星,如碎了一地的月光。草丛间也有那些碎裂的月光,它们静静地在草中飞舞着。
“是萤虫啊!”十三惊喜地。
没想到这里也有萤虫呢!还以为只有在幻萤谷才有!
“嗯,是萤虫。”在初夏的湖旁,湿润的草地里都会有这样发光的虫子出现。他来到青国之后见了许多次,并不惊奇。
“记得在幻萤谷的时候吗?”十三在殷真的怀中闭上眼睛。
“嗯,记得。”
……
她睁开眼,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寻找公子的身影。
那个白色的身影,安静地站在桃树下。
孤单地矗立在那里的一棵桃树,开了满枝的桃花,那些粉色的花朵在春风的吹拂下,纷纷落下,在空中飞舞成桃花风带,掠过他白色的深衣。有那么一两瓣,甚至贪心地吻上他白皙美好的面容。
她的公子真的很美。
她在心里满怀喜悦地想,公子比那些桃花还要美,比着明媚的春光还要明媚,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是笼了一层淡淡的光,不真实得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她慢慢地朝着公子走过去。
脚踩在深深的草窝里,然而每走进一步,她都觉得更加的喜悦。她看着公子,从远远的一个身影,到有了清晰的轮廓,到看清楚他的笑容,到他的面前。
她仰着头,微笑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想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一直到他的心里。
……
“说过要给我建造一座望星楼,让我比这虚空之境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接近星空这样的话呢。”十三的声音轻若耳语。
“是,我做到了。”他做到了,为她建造一座望星楼。
他把怀里的人儿抱得更紧一些。
“莲姬,忘掉在出云城的一切吧。”
“嗯。”
“从此之后,碧丘城就是我们的幻萤谷,我会给你一切,将来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征服虚空之境,成为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会白首到老吗?”
“会。”
她闭上眼睛。
这样的夏夜,这样的风,这样的美景。
真的是很美好啊。如梦一样的美好。即使它也如梦一般的虚幻,即使它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那也就让她多信一刻,多幸福一刻吧。
夜空下,十三在殷真的怀中沉沉睡去。
一个黑影从草丛里闪出来,在殷真身后跪下。
“王。”
“怎样?”
“办妥了。”来人的声音十分沉着。
殷真的嘴角浮出残酷的笑。“做得好。”他难得地夸了一句。“青后以为她还能依靠那些老臣多久?呵……”
也要多亏他们坚持反对他宠爱莲姬,他才有借口不动声色地铲除青后在朝中最后的势力。这样她就只能依靠海疆的娘家了。
“是否需要通知望将军对海疆发兵?”
“不。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青后一死,竹凤浅大仇一报,就会离开。而他现在还需要竹凤浅为他做事。“暂时按兵不动。”
黑衣人行礼之后退下。
夜风清凉,殷真伸手为怀里的女子紧了紧衣襟。
虽然还不是对海疆用兵的时候,可是战火却不可能会平息。
天历318年盛夏,青国出兵西北,将青国海疆之北的十余个零散小国一一击破。之后将军望硕又引兵东去,越过早已沦陷的雪国抵达帝都,在帝都之西千里之处扎营。
一时之间,帝都人心惶惶。
青王这是明摆着向昼王室示威呀!
如今,四大国中的雪国,明国都已亡国,青国收两国之兵,更为强大。南方炎国一向软弱,年年向青国进贡,毫无图强之心。西北小国已纳入青国版图,青明两国之间的小国也早已称臣。
实际上,偌大的虚空之境已经落入青国的掌控之中。
未央宫。
青后立于华庭之中。
“情势已经迫在眉睫,若还不动手,恐怕再无覆天之力。”
盛夏炎热。花园里绿茵重重,锦绣如簇。沉香碧清阁里,水光潋滟,凉风袭人。这是青宫里避暑的最佳圣地,可是此刻却寂静无人。
百丈飞瀑底下,碧渊长廊的尽头是沁心亭。亭子里弥漫着如烟似雾的水汽,白沉沉的一片。
水面上,阳光静柔,和白色的雾霭交错着。一种浑身闪着银光的鱼儿在水面不断翻跃,落水的时候传出咚咚的声音。那是一种叫做月光的鱼。虽然叫做月光,但是并不是只能生活在月光之下,是因为在黑夜里,每一尾鱼的样子看起来都如一弯月牙,而又浑身发光而得名的。
这种鱼只生活在青国王宫的碧潭里,一离开就会死去。有人认为这种鱼必定身藏秘密,但是至今无人知晓。
十三斜倚在栏杆上。
她穿丝质的高腰襦裙,白色衣衫,碧色的裙子和长廊下的碧潭如出一色,雪一样的肌肤,容光绝世,即使是穿着朴素,也掩盖不了。
她是雪国人,格外惧怕炎热,所以最近一段时间,这个碧渊长廊就成了她的第二处居所。
本来这应该是众宫眷避暑的地方,可是自从十三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了。因为曾经有美人不避讳地来了,华阳夫人和她说说笑笑,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第二日,那美人就不见了。
再也没有出现过。
被大王处死了。
所以,再没有人敢来了。这里成为了十三专用的避暑之地。
待得太久了,裙子被空气中的水汽浸湿了大半,十三刚刚觉得有一些冷,亭子外的小唯就拿了锦帛进来,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
十三回头感激地对小唯笑了笑。
她知道小唯是青王派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的,上次那个美人的死,也是因为小唯把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美人尖锐的指甲不小心划破了她的手的事情告诉了青王。
“大王剁去了美人的双手,送出宫去了。”她听见小唯这样对茉落说道。
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啊,想到这些,十三就决定不再去管了。
只要两人相爱着对方,别的一切都可以不再管了。因为她不能再失去他。
这时候——
“夫人,是青后。”小唯轻声说道。
青后是太后,因此她的仪仗规格比青王还要大,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尽头。青后最喜欢黑色,因此她身边的宫人都穿着黑白两色的衣衫,在一片翠绿之中分外惹眼。
她朝着碧渊长廊过来了。
十三对青后的印象不错,如果不是因为先生的事情的话,她一定会喜欢这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子吧。她举止优雅,谈吐得体,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众人看她的目光都是敬畏的。
她急忙起身,让小唯把自己的衣裙整理好,又擦了擦脸上的水汽。因为碧渊长廊水汽重,因此她没有化妆,长发也是随意地披散着。
青后穿过长廊来到沁心亭。
十三看着青后一路步行而来,姿态优雅端庄,比起那些身段婀娜的青王姬妾,别有一种庄严之感。青后穿着袖口宽大的曲裾,白衣黑裙,暗纹繁复华丽却低调至极。大大的袖子长长地垂到地上,走起路来如仙子一般,却不沾一点地上的水迹。
她来到十三面前。
十三欠身行礼。
“坐下吧。”青后轻声软语,先行坐下。十三在青后的身边坐下。“这碧渊长廊什么时候这么冷清了。”却听见青后这样对身边的琴说道,“我记得往年盛夏,这廊上到处是美人戏水,千娇百媚,大王还颇为欣赏呢。”
十三的心中顿了一下。
美人戏水,千娇百媚,大王欣赏……
“太后,大王把碧渊长廊专赐给华阳夫人了。”琴这样解释着。可是十三不相信青后对此事一无所闻,果然青后的眼底没有惊奇的神色,只是嘴里说道:“呀,是这样。那本宫今日是闯了华阳夫人的地方了?”
她转过头来握住十三的手:“看来大王对华阳夫人宠爱也算到了极致了。”她感叹着,即使当年她权倾朝野,也还没有独享碧渊长廊的尊荣啊。因为那时候,裕德青王宠爱的女人是琉星夫人。
想起琉星夫人,青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碧潭深处般的暗光。
“不过,即使再得宠又如何呢?”她忽然又这样说道,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十三,似乎要看清楚她的每一丝表情,“韶华易老,以后还会有更美的女子来取代你。”
十三知道青后话里的含义。
在王宫之中,得宠的女子往往都是有家世背景的,大王宠爱她们,是为了某种政治目的。当然有的时候,大王也会宠爱一些特别的女子,她们可能没有强大的背景,只是因为自身的关系,得到了大王真心的喜爱。
可是这种女子注定是无法在宫里活得长久的,比如琉星夫人。
十三知道琉星夫人和裕德青王是真心相爱的,而且她还是一只法力高强的狐妖。可是她没有任何政治背景,也只有死路一条,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保护。
可是她不在意。
琉星夫人死的时候,一定也不是心怀不甘的吧。因为她知道自己得到了裕德青王最完整的爱情,就如十三知道自己得到了殷真最完整的爱情一样。
死不足憾。
青后似乎看穿了十三的心思。
“华阳夫人真的以为,自己得到的是青王陛下全部的爱吗?”她声音轻柔,“一国之君,真的会有爱情吗?”
“我相信。”十三坚定地点点头。
她相信即使他现在是青王殷真,可是内心深处一定还藏匿着那个爱她的公子源墨。
青后笑开。
“你听——”她举起葱白的手指,从袖扣里露出一截,指着碧潭那一边不知名处。十三侧耳去听——
夏风习习。
百丈飞瀑腾空泻下,在半空中就化作重重的雾霭,落入碧潭中的时候已经无声无息。
只有月光腾起,落入水中发出咚咚的轻微细响。
远处似乎传来一些檐角铜钟在风中清脆的响声。
“是铜钟?”
“不,你再听。”青后抿唇。
十三再听去——
“呜,呜——呜——”一种前所未闻的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风的嘶吼,却更加尖锐哀怨,十三一闭上眼,那些声音仿佛是扑面而来,带着一团团的浓重烟雾,扑到她的脸上。
“啊!”十三惊得站起来,蓦地睁开眼睛。
胸口猛然一声重击,疯狂地跳动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黄泉坡的方向。”青后似笑非笑。
“黄泉坡?”
“在青宫的最西端,是这碧丘城里阴气最重的地方。被青王处死的人,如果还有尸首的话,就会被扔在那里。那里养着无数的秃鹰呢。”
无数的……秃鹰。
十三的眼前出现了秃鹰争食尸体的场面,不由地觉得一阵作呕。
“可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十三这样说道。她早就知道如今的青王殷真是一个暴君,她无力去改变,只要好好地守着他就好。
如果那一天他因此而遭到天谴,那她就陪着他一起去死。
雪姬殉情,就让它成为史实。
青后的目光一沉,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她凑近十三的耳边:“真的没有关系吗,即使自己的恩人的尸首也在其中?”
十三顿住。“你说什么?”恩人……
恩人的话,指的是仲家的人吗?
“请大王请大王放了仲家的人,他们是我的恩人。”十三曾经对青王说过这样的话。
看到十三脸色发白,青后隐秘一笑:“如果大王真的喜欢你,又怎么会对你的请求置之不理?”“
你是说仲家人吗?”
心里大片大片的寒冰冻结。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青后的声音穿透空气中浓重的水汽,也变得有些冰冷冷的了。
黄泉坡,是青宫最西面的一座小山坡。
之所以被称作黄泉破,是因为被处死的人,尸首都会被扔在黄泉坡上,不许亲眷认领,等着秃鹰来啄食。因此,在青宫了经常可以看到天空中盘旋着无数的秃鹰,也为青宫更添了一份恐怖的色彩。
十三一路狂奔着。
华丽的裙裾在身后随风飞扬,她奔跑着,发髻上的金钗珠宝叮当作响。
夫人,仲离,仲霞……
……
“小孩子就是顽皮。”仲离笑着,掸了掸袖子上的雪。
……
他手里撑着伞,替十三挡去风雪。他转过身来,对着十三又是轻轻一笑,温暖得好像烧得正好的炭炉。
“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在仲家堡住下吧。”
琥珀色的眸子,轻轻浅浅的暖意,在这皑皑的白雪之中。
……
“哎,罗降!将来我们的孩子,是会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仲霞忽然问道,全然没有小女子的娇柔羞涩
“嗯……待我回去翻一翻医书……”罗降这样子答道。
“医书又知道了!我想要是像我就糟了,整日里闯祸!小时候爹为了给我收拾烂摊子,也不知道欠下多少人情……”
罗降急忙扶住她的肩膀。
“无妨,为了我们的孩子,欠人情也是开心的。”
“笨蛋,哪有欠人情还开心的?”
“这……”
“真的无妨?”
“啊,真的。”
……
仲离温柔的双眸,仲霞热情的笑脸,连月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样一样掠过她的眼前。
十三不能呼吸。
眼泪已经浸润了她的面容,花了精致的妆。
她跑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如果他处死了仲家的人,那她绝不原谅他,绝不!
十三一路奔跑,仪仗队在身后不做声地追着。一路上把关的士兵都认得这是华阳夫人的仪仗,不敢有拦,只是有人早就跑去禀报青王。
这会儿,他已经知道了吧。可是十三管不了那么多了。
终于,她在黄泉道坡前停下。
两边是无数的尸体堆积如山,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有一些已经被秃鹰啄食干净,只剩下一堆白骨。有几名护军打扮的男子,正在把两具新的尸首扔上去。
她深呼吸。
双手都在颤抖。
身后的小唯看到眼前这样的场景,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全部都是被青王随手处死的人啊……
她颤抖着迈出一步。
看守黄全坡的宫人看见她,急忙迎上来:“夫人请留步,黄泉坡阴气重得很呢。”他恭敬地行礼。听说这个莲姬是大王如今最宠的女子了,可不要得罪了。
“他们……在这里吗?”十三恍惚地望着那些成对的尸首,和空中不断盘旋着的秃鹰,她强忍住胸口一阵一阵呕吐的冲动。
“夫人说的是……”
“寂月夫人,仲离,仲霞,他们在这里吗?”不在吧?她明明请求他放了他们的,他是爱她的呀,怎么会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
不在吧!
可是——
宫人的手往不远处一指:“三天前才送来的,已经被秃鹰啄食了一大半了,尤其是仲大小姐的肉,秃鹰们似乎特别喜欢吃……”他喜上眉梢,仿佛是喂饱了自家的孩子一般。
可是十三在不能听闻了。
那宫人还在不断地说着什么,可是她却似乎已经失聪了。
她上前一步,身子猛地一晃几乎跌倒。
“夫人。”小唯扶住她。
她推开小唯:“不,让我自己去看清楚。”她要自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们。她绝不相信,绝不相信……
他说他是爱她的啊,那么为什么连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他都不能为她做到!
当仲离熟悉的面容,以血肉模糊的姿态映入她眼帘的时候——
十三吐了。
她跪倒在地,拼命地干呕着,喉咙一阵一阵发烧,烫得她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搐。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和愤怒占满了她的心,就连当年,当你昭祝笑着告诉她源墨已死的时候,她都不曾这样愤怒过。
不,不仅是愤怒,还有死一般的绝望。
仲离……
她跌倒在地。
举首,可以看见青宫宫墙之外一片阴霾,无数的雪花旋转着落下,只是宫内却兀自阳光明媚,仿佛一道宫墙,隔开的是天与地。
那个为她撑去团团落雪的男子……
他的尸首,腐败不堪地被扔在这里……
望星楼。
十三箕坐于殿中,表情淡漠到冰冷,三个时辰未发一眼。
青王负手立于窗侧,久久无言。
眉间一皱,他转头:“莲姬!”声音里,竟有一丝不可听闻的哀求。可是这也没有让十三的表情为之松动。她抿唇,打定主意不发一眼。
殷真走过来俯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把她从地上拎起来:“你打算用对昭祝那一招来对寡人吗?”
听说她在明宫三年无言,如今她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他吗?
“不过是个仲离而已!”
十三依然沉默着。
殷真眯眼:“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周围的宫人都听得出殷真语气里的不悦了。
“是。”十三终于开口,她瞪着殷真,毫不畏惧。
一如当年她用这样的眼神瞪着昭祝一样。她不曾想过有一日她也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待她的公子。
“你……”殷真怒极。
殿里点了百支银烛,光影交错。帝王的冠冕下,殷真的面容流离在那些细碎的光芒中。薄唇紧抿,眼神又是愤怒又是烦乱。他猛地一松手,十三被狠狠掼到在地。
“好,好得很!”他的笑容第一次有了刀锋一般的尖锐。
“夫人……”小唯上前来想要扶住十三。
“不许扶她!”殷真怒吼一声。
猛的一阵风起,小唯被那阵无形的风狠狠地摔在墙上,“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周围的宫人忍不住都倒退了一步,藏进阴影之中。
十三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觉得一阵疼痛。
她一咬牙,眼泪反倒流出来,无声低落在光洁的地面上。可是殷真却不曾看到她的眼泪,已然转身离去。
夜幕下响起牛车碌碌的声音。
望星楼里宫人悉数退去,一阵风起,吹灭那些跳跃着的烛光,只留寥寥几盏落寞地烧着。十三坐在地上,水绿色的裙子旖旎铺了一地。
她无声地哭着,眼泪不断地滚落。
什么时候她有这样痛哭过?即使是知道公子死去的消息的时候,她的心都不曾这样凉过。
未央宫。
偌大的殿堂,点着成千上万支银烛。门窗大开,华庭里明明绿叶索索,可殿里却无一丝凉爽。
银烛静静地燃烧着。
二十余名侍女悉数被退至殿外,近身伺候的内妇也站在华庭之中。
华殿上的青后着了一件大红色的长袍,裙裾旖旎交缠在脚边。她斜靠在殿上,目光柔和地望着殿下僵硬站立的男子。
“大王今晚是得了什么空,竟到未央宫来了。夜深了,本宫都已睡下了呢。”
殷真冷哼一声,目光直逼青后:“没有得到消息之前,太后恐怕睡得不安稳吧?”他的语气森然,全然没有一丝对太后该有的敬意。
青后佯装不解:“大王此话何意?”
“把寡人处死仲家人的事情告诉莲姬,要莲姬与寡人反目,这不是太后的目的吗?没有听到最后的结果之前,太后又如何安寝?”他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看不分明的深意。
青后道:“原来大王是为了让本宫安寝,才亲自带了消息来。”
恍惚间,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流动。
脚边的裙裾翻了一下。
“寡人想知道青后的意思。”殷真面无表情。
青后侧过头去,望着大开的窗外一轮金色的圆月:“本宫只是把事实告诉莲姬罢了。没想到莲姬对仲家人的感情那么深厚,甚至不惜与大王反目。”她幽幽地叹一口气,“还真没有见过像莲姬这样的女子啊。”
“没想到吗?”殷真目光沉沉。
“确实是没想到。”青后语气真诚地,“看到莲姬一脸震惊的模样,才知道不好。不过为时已晚。”话锋一转,“不过,本宫身为太后也不得不说一句,大王这样放肆地宠着莲姬,有损王家威严。”
殷真沉默着不说话。
“听说莲姬和竹太傅也走得很近。”
青后注意到殷真的眸子猛地暗了一下。
“大王可否知道,竹太傅在出云城时候的事情呢?”她忽然提起出云城来,让殷真的心里忽然一跳。
“出云城吗?”在青国,知道他来自出云城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青后也是不知情的。
“本宫派出去的人打探到,竹太傅在出云城的时候曾经收过一名学生,就是源将军府的公子源墨。”
“公子……源墨。”殷真的表情掠过一丝不易见的阴霾。
“而莲姬,就是当初传言的那个雪姬吧?”青后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果然看到殷真略一抬头,盯住她的双眸。她笑笑:“青羽说是他在雪国的故人,呵,也就不难想到他的妹妹青翼了。”
青翼就是雪姬,这是虚空之境人尽皆知的事情。
“原来太后已经知道莲姬的身份。”或许是因为站在背光处,青后没有发现殷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杀意。
她已经触及到殷真不为人知的秘密。
青后点点头,对自己的处境却还浑然不觉:“当初雪姬为公子源墨殉情的事情,大王不会不知道吧。这说明雪姬和竹太傅也是故交。”
“那又如何?”
“大王难道忘记了,竹太傅也曾是青国的王子吗?”她忧虑地,“而且曾是先王最疼爱的王子呢。”她话里的意思,是说竹凤浅也有可能是夺天下的那个人。
殷真的表情在光影斑驳之下看不分明。
“太后今夜所说之事,寡人一定会好好考虑。”最后,殷真留下这样的话,转身消失在门外一片夜色之中。
青后望着那离去的背影。
但愿她苦心探来的这个秘密能成功离间竹凤浅和殷真之间的关系吧。还有,要让雪姬怨恨青王。“雪姬之说看来并非无稽之谈,听说当年雪姬被强留在明宫之后,曾说出要用雪姬的能力来诅咒明王,诅咒明国这样的话。”
她派去的人带来这样的答案。
殿外忽然有黑影一闪。
光影落下的时候,一名黑衣男子出现在殿里的阴影处。
“小姐。”阴影这样喊青后。他是海疆来的人,长信侯身边最善战的大将霍俊。
青后双眸一紧,长长的指甲划破身上的锦缎:“让长信侯做好随时出兵的准备,一定要让殷风无还手之力!”
夏日近半的时候,北方传来了捷报。
青羽将军领军三十万,打败了出云城破的时候逃到北边的明信侯,活捉公子培风而归,至此,明国的余孽彻底清除,剩下那些沦落成为贱民的明人,已经不足为惧。
消息传到碧丘城里,青国举国同庆。
王城之外。
竹宅。
有白发老者静坐于树荫之下,这时忽然悬住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是时候了。”
他开口,轻声道。
青羽将军凯旋而归的那一日,青王亲自出了碧丘城之北迎接。
城中尽是一片欢欣鼓舞之声。“这一下,青国就真正成为虚空之境的霸主了!”青人们这样说道,唯一剩下的一个南方炎国已经远远不足为惧。
炎王昏庸,而朝中上下都是懦弱之辈,年年向青国进宫珠宝美人以求平安。
青王在青宫里设下盛大的酒宴犒赏青羽将军。
那一席酒,吃得宾主尽欢。青羽喝了许多酒,从王宫回到将军府的路上,还有些醉醺醺的不清醒。
他坐在牛车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
忽然,牛车猛地停下。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在车壁上。
“怎么回事?”青羽嘟嘟囔囔着。
可是车外没有任何人应答。
随从也好,车夫也好,没有一个人应答。青羽一下子警觉起来,酒也醒了。他按住腰间的沁雪剑,屏息做好战斗的准备。
撩开牛车的幕帘。
那时下着很大的雪,可是透过雪幕,身为雪国人的青羽还是依稀看见牛车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人背对着他,带着兜帽,也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随从啊,车夫啊,都还在,可是却被冻成了冰棍,僵硬在那里。虽然雪很大,可是绝不至于把他的随从冻成冰棍,要知道他们都是跟随青羽在沙场上身经百战之人,而且有一定的御神术。
于是青羽马上就想到了,眼前的人,是雪国人。
他用御雪术将他的随从和车夫都冰冻住了。
虽然知道了是雪国人,青羽的警惕并没有放松一丝一毫,他深深地知道雪国人比任何人都要恨他这个叛徒。但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遇到比他的御神术造诣还高的雪国人。
他跳下牛车。
沁雪剑出鞘,在雪幕中寒光闪闪。
“什么人?”他这样问道。
前方的人沉默着。
“是雪国人吧?”他又问。
那人还是不说话。
青羽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从对方沉着的背影看来,他一定是一名高手。于是他也沉默着,手紧紧地抓住沁雪剑,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
“沁雪剑跟了你多久了?”前头的人忽然说道。
“从出生至今。”几乎是下意识地,青羽答出这样的话,然后又回过神来,“这与你何干?”
“沁雪剑,是让你用来保护雪国子民的,不是让你用来为青王夺天下的。”那人又说道,他转过身来,目光如炬,透过雪幕稳稳地落在青羽的脸上。
是一名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者。
青羽心里怔了一下——
似乎在哪里见过,是故人吗?
“你是什么人?”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玄夜。”那人回答。
“玄,玄夜!”青羽胸口一击。心底记忆的冰山一脚忽然崩塌,他知道,玄夜是雪国阴阳寮最后一代长老,是虚空之境里最为出色的阴阳师。他记得,自己曾经也跟随在玄夜的身边,和妹妹青羽一起。
照理说来,他和玄夜应该也是很亲近的人。可是——
他心下生出一种惶恐的感觉来。
如果说十三的失忆尚是可以被理解的一种现象的话,那么他的“失忆”实在是太古怪了。如果说十三的记忆是被封锁在柜子里了,那么他的记忆则是没有上锁的。平常看不到,可是只要打开柜子就可以看到。
只需要随便一提,他就能想起那些事情来,可是没人提的话,他就永远也记不起来,仿佛不曾记得过。而最可怕的是——
他记得起过去事情,却记不起那些人的脸。
他如今依然不记得青翼的脸,也记不起玄夜的脸。可是他却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同他们是多么的亲密!
玄夜轻轻一笑:“不记得我的脸吗?”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球体:“你的记忆,关于过去在雪国的那些故人的面容的记忆,都在这里面。”
“在……”那个球里?
青羽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怔怔地伸出手去。在他的指尖碰触到球体的那一瞬,透明的球体里忽然冒出一股红色的烟雾,把整个球体内部充满。
他吓了一跳,猛然缩回手来。
“你要做什么?”他断然喝道。
玄夜的表情晦暗:“做什么?青羽,你已经背叛雪国多年了,是时候洗去自己身上的罪孽了。”
“洗去身上的罪孽……”
“是,回到雪国。”
“回到雪国……”青羽喃喃地,忽地无声笑了,“回到雪国,哈,我还回得去吗?”他的双手,沾满了雪国人的鲜血,是他,亲手断送了雪国的天下,逼死了女王凊夕,他是雪国的罪人,早已无法回头。
他只能选择一错再错。
而且,他如果在这个时候回头了的话……
“在担心馥频公主。”玄夜戳破他心底的想法。
青羽诚实地点点头。
“馥频是我的恩人。”如果当初不是馥频在战场上救下重伤的他,为他隐瞒身份,躲过青军的搜捕的话,或许他早就死了。后来,躲在青营里的他还是被发现了,馥频为了救他,谎称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求青后赦免了他。
青后赦免了他,但条件就是他必须放弃雪国人的身份,成为青国的将军。
当时他是宁死不肯的。
他青羽绝不会背叛雪国,背叛女王。可是就在那时候——雪国派来刺客杀他。那个刺客是雪王座下刺客组织的首脑影,只听命于雪王。影的剑直直刺向他的那一刹,面具脱落,他看到了影的脸。
原来是雪王害怕他泄露雪宫的秘密,决定除掉他。
青羽的心中悲愤万分。
他的信念顷刻之间崩塌。他是先王赐给雪王的未来夫婿,他是雪国人尊敬的青羽将军,他为雪国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可是雪王……
却冷酷无情地要他的命。
于是他背叛了雪国,成为了馥频公主的驸马,成了青国的将军。
可是后来,后来他终于知道了真相。
他忘记了,馥频公主是虚空之境最好的傀儡师啊。她制作的傀儡和真人几乎一模一样。那个影是馥频制作的一具傀儡,只是为了骗他归顺青国而已。
馥频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真相。
而他虽然知道了真相,可是却不忍心去责怪馥频。他知道馥频是真心的喜欢他,所以才会这样冒死把他留在身边。他没有办法去苛责馥频。
而他也明白,自己已经成为雪国最大的罪人,无法回头。
“况且,雪王已死,雪国王族已经没有血脉存留。”他叹息一口气,“长老,青羽不愿再看到雪国子民牺牲。也不愿意……毁掉妹妹得之不易的幸福。”
如果玄夜执意复国,那么身为雪国圣女,身为雪姬的青翼……
玄夜淡淡一笑。
“你还关心青翼。”
“她是我的妹妹。”
“可你已经不记得她的脸,还有感情吗?”
“有。”面对十三的时候,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对她的关切。
玄夜沉沉地望着青羽。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手一挥,红色的球体悬浮在半空中。转身,他消失在雪幕里。“我给你最后选择的机会,这记忆,你要还是不要,你自己选择。”
他最后留下这样的话。
“记忆,要还是不要。”
青羽恍惚上前,把红色的球体握在手中。里面翻腾着的红色烟雾,都是他关于故人的回忆吗?如果这些回忆回到他的脑子里,那么他就会记起玄夜的脸,记起青翼的脸,记起……
雪王的脸。
“凊夕……”
“青羽哥哥……”耳畔似乎遥遥地响起那个八岁小女孩稚嫩的声音,“青羽哥哥,哥哥……”
瞳孔猛然一缩!
就在这个时候,手中的球体已经打开,红色的烟雾袅娜地飞旋出来,在风雪之中,它们居然没有被吹散,以一股清晰的姿态,缓缓升起,然后扩散来开将他团团围住。
青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红色的烟雾猛然扩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的四面八方冲击过来,狠狠地撞进他的脑子里——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记忆终于完整了。
雪还在无穷无尽地下着。
如幕布一般。
“雪……王,陛下。”
青羽凯旋而归,青王为了奖励他,把碧丘城的守卫军也交给了青羽。
“如果是将军守卫王城的话,寡人很是放心。”他这样说道。实际上原本王城守卫军的统领是青后的人,这样一来等于是把青后的势力又削减了一大半。
可是青羽是青后的女婿,因此青后也并没有十分排斥。
当然是不痛快的,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因此也只能用青羽是馥频公主的驸马这层关系来安慰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