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事往影相交战
烈日炎炎。
扬州城南街。戏湖阁。
戏湖阁是扬州城内最大的酒馆,共有四层。因为它位于长春湖边,因此,取了这样一个动听的名字。
狄海正与一名侠士在聆海阁二楼悠闲地品酒。
劳累了数些日子,而今,他终有时间可出来与兄弟们比试比试酒量了!
“仅不见几日,狄兄的酒量竟远不比从前了?”与狄海比试酒量的男子轻笑。
“呵呵。在下的酒量自然不比步兄了。”狄海赔笑道。
步兄忽然眉头微蹙,略显忧郁。“只可惜……磬死得早……”
“是啊!”狄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若非义兄错信他娘子梅荏昕,他也不会……总之,义兄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说罢,斟酒。
“且别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了!”步兄哈哈一笑,说道:“今咱俩不醉无归!”说罢,转过头去,唤那酒保。那酒保生得甚是矮小,但干起事来倒是挺麻利的。他快快地走到他们身旁,恭恭敬敬地道:“大爷,请问有什么事?”
步兄笑道:“去拿八斤上等的女儿红来!”那酒保笑着哈腰,转身去拿酒。忽听步兄又唤一声——“回来!”他不敢得罪客人,便也迅速地走到他身旁。
“你动作倒是挺快的!”他称赞,说罢,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继续说道:“这儿有些银子,是本大爷打赏你的!”那酒保听后,喜笑颜开,接过银子,塞进衣兜内,动作当然不比方才慢。然后,他去拿酒。
“磬的遗孤今身在贵府?”步兄问道。
“是啊!浩天他无父无母,我不忍,便收留他了。”他轻叹。
酒烈,在肠子中汹涌地翻腾,更激起了那桩惨痛的往事……
久久,仍未平息……
楼下。
长裙飘飘。
那少妇的肌肤白皙剔透,新月般的细眉下,一双桃花眼,十分妖冶。
八斤女儿红下来,两人却并无丝毫醉意。似是喝不够,正要唤那酒保再打上十斤酒,步兄忽然嗅到几分女儿之香,目光一转,直直地注视着楼下。“狄兄,你瞧楼下那女子,虽年纪不轻,却也不失半点妖媚之态。”他浅笑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让我瞧瞧。”狄海轻笑一下,似是毫不在意。“在哪儿?”
顺着步兄的指尖的方向望去……
——那不是梅荏昕又是何人?
狄海的面部表情开始扭曲,内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与震惊!
他二话不说,快步走出了戏湖阁。
方才还烈日炎炎,如今却寒气袭人。——不!是杀气!这,是凝聚已久的杀气!一股早就想释放出来的杀气!那样的浓厚!——不论哪方!
“忍耐!忍耐!”尽管狄海十分努力地告诫自己要忍耐眼前这个水性扬花的女子。——怎么说,她也是义兄的遗孀啊!然……他始终是忍受不住,被迫爆发了!他握紧了拳头,力气之大,就连手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全然显现了出来。“她是杀害义兄的幕后主使,我必要亲手杀了她,以告义兄在天之灵!”
于是,他拔剑。
正准备向她刺去之时,——她也快速地拔出了剑。
两剑交锋!
他一愣:“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么?”片刻,他恍然大悟:“一定是《玄虎剑法》!”
一想到《玄虎剑法》,他便知道眼前这个妖冶的女子并不容易对付,因此,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轻视这个“柔弱的女子”!于是,他便只好使出自己的绝学了!
——两人使出惊人的内力,发出了伤人于体内的绝招,相距只有咫尺,但,却是威力最强的距离,同时攻击,石破天惊。大街上的人早已不见人影。他放下心来,专心对付她,因为这样不会伤及无辜!他向荏昕刺去,不料,被她的剑一挡,却错有错着——那把沉重而锋利的剑正好刺进了她左手腕里,挑断了她的手筋!铁剑,从血肉模糊的手掌里滑落下来,随后的梅荏昕痛苦地尖叫着。狄海见此情况,也不再多想,即刻把剑刺向她的心脏……再狠狠地把铁剑抽出来!
瞬间,鲜血从荏昕那淡红色的嘴角流出,然后,她,跪倒在地……
寒气渐逝,而日丽风和,亦不再。
“今日种种,都是你从前种下的因啊!”狄海叹道。
荏昕往前一倒,《玄虎剑法》从右边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依稀,听见她轻轻地呢喃道:“妹妹,请……原谅姐姐……无法照顾你了。”
终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狄海拾起它,按照磬的遗言,把它带走,给浩天修炼,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一个锄强扶弱的大侠。
黄昏渐冷。
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凉风,无情地吹刮着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他的心……
*** ***
七个月后。狄府。后花园。
一缕温柔的阳光为后花园撒下了一层金纱。柔柔的光使人心也能得以温暖。
狄海正逗着浩天,浩天略微张口,吐出了一个字——“寒”!而忧郁的狄海却听成了“娘”,他脸色阴沉,叹道:“哎!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如今学会说第一个字了,不是‘爹’,不是‘叔’,竟是‘娘’!”他吃醋了。是的,他不否认。他想:“是你娘害死你爹的!而你竟然……”
一旁的老僧开导他:“狄兄,此事,浩天自己亦是不能控制的,你又何苦强求?”
“寒!”浩天又说了一次,好似在故意提醒狄海。这回儿,他听清楚了,笑道:“今方六月,就觉得寒了?”
老僧微微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浩天所谓的‘寒’,乃话中带话啊!”
狄海半信半疑地道:“了仇师父,浩天不过八个月大,就识得这些?”——的确不可思议!
了仇师父悠悠说道:“的确。此寒非彼寒,此寒……”他止住了话语,而后,浅浅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也!浩天他天生聪明伶俐,乃可造之材啊!”说罢,轻轻地抚摸着浩天的后脑,心想:“的确是可造之才,如若你能摆脱第五个寒……可是,你能摆脱吗?这,我又怎能向你和你义父言明?”想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
翌日。
浩天病了,就连江湖郎中也诊断不出个什么来,狄海无奈,只得去找了仇师父求救,因为,他精通医术,而且有一颗仁义的心,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来了。他为浩天把脉,摸了摸自己那长长的胡须,笑道:“浩天少爷并无大碍,请放心。那些郎中个个束手无策,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治‘寒’啊!”说罢,他从长袖内取出一瓶丹药,又继续说道:“这是老衲独创的妙药‘白露驱寒丸’,服用之后,不出六个时辰,浩天就会醒过来的!”
“了仇师父,这么说,浩天他的‘寒’,已经解了?”狄海急切地问。
听罢,他心想:“若是可以如此轻易便解了,就没有日后那么多的是非争端了……罢罢罢!此乃天意,又岂可以人为改之?”而后,他笑道:“非也!非也!如此玄妙之事,又岂能一下子就解了?哈哈,浩天他灵气逼人,不比一般小孩!他亦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其实,这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贫僧相信他不久就能学会人情世故了!”他屈指一算,悠悠说道:“待他十八岁之时,便能遇到第二个‘寒’了!”
“是吗?那,‘寒’究竟是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狄海追问。
“日后的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浩天虽然是一匹‘千里马’,但他的思想往往让人受不了!这……该怎么说呢?”了仇忧虑。“他的思想很成熟啊!真是的,十几岁的孩子有几十岁的心态。”
未等狄海发问,了仇已抢先把话说完:“但是,他有时却太正常了!正常,是指儿童应有的稚气。”
狄海听后,顿时哑言失色,目瞪口呆。——他认为浩天的确是一个非常怪异的孩子。
看着他的表情,了仇似是全然明白。“所以说他让人受不了吧!有时觉得他像长辈,参透了很多我们几十年都参透不出来的东西!然而,有时却又让我们觉得他像小孩子,稚气尚存。”了仇无奈地苦笑。
一时之间,狄海低头无语。——养这样一个小孩,有谁不会感到纳闷呢?
阳光和煦。天空明净。清风柔和。
杨柳依依。百花争妍。飞鸟相鸣。
——且不管日后如何罢!
此刻,狄海放松了心情,只因——浩天是义兄的遗孤!他知道,不管有多么的难以忍受,自己也一定会爱他、疼他、惜他!
他谢过了仇师父,并送他回寺。随后,慢步回府。
*** ***
“当我回到府,浩天已苏醒了。他在我们悉心的照顾下,生活得非常快乐。此时的浩天,已是五岁的孩子了。”狄海笑道。
此刻,他在一小筑后园,即是磬的坟前。
他怀着深深的歉意,说道:“对不起,义兄。我欺骗了浩天。要我告诉他真相——他生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这又叫我于心何忍?其实,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当他的‘爹’,至于您的存在,对于他而言,也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义兄,对不起,请您原谅我的自私。”
他又接着说:“我并不想把他娘的事告诉他,也不想在他面前提到左元这个人。作为一个‘父亲’来说,我不希望浩天因为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而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境之中,义兄,你明白我吗?虽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你我同是江湖中人,难道这么多年来,还没看清江湖之险恶吗?如若我把父仇一事告诉了他,那么,就注定了他的命运——这一辈子都要活在‘仇恨’与‘杀戮’之中,而且双手沾满血腥味儿……如此说来,日后的浩天并非命运的主宰者,反被命运所主宰!你希望吗?”
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忽一阵感伤:“可惜……可惜你早已离开了尘世,看不见可爱的小浩天。不!我说错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看着我们,照顾着我们。只是,我们看不见你……”
说此番话的同时,他亦有一股十分强烈的预感——将来,浩天会为他娘报仇!他手持一把令人不寒而栗的剑,——指向自己!
他仰望苍穹,轻语问苍天:“这一天,会来临吗?”
*** ***
这些年,狄海待浩天不薄,视他为己出。浩天也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可否认,浩天曾三番四次询问他娘亲的下落。可是狄海未曾将荏昕已死的事情透露出来。浩天亦不多心,不再追问下去。
这个秘密,狄海守了很久、很久……
*** ***
五年后。扬州城。才溢私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先生左手捧著书,右手拿着一根长尺,眼睛扫视着学生。他走到一个开小差的学生面前。“狄浩天,念书,不许走神!”他严肃地道,用尺子敲打他的脑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浩天念道。
先生批评道:“错了错了!念书要讲求节奏感,重念!”浩天念了几回,还是和原来的念法一样。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朽木不可雕也!”虽然他批评了浩天,可是他心中是很不忍的。“为何每次念到‘母’,你都如此?这个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他想,而后,叹息。
浩天憋了一肚子气。其实,这也难怪他,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所以,对“母”字也十分陌生,不管他则么努力去读,也读不出感情来。待先生走远后,他轻声地念道:“哼!母父之受,肤发体身!”
同窗们都在窃笑着可怜的他。
蔚蓝的天空,广袤无垠。
几朵轻若纱衣的云,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越飘越远、越飘越远。云与云,渐渐地疏远了,似是稚嫩的孩子们,玩久了,也便散场了……这,显得分外的孤独、惆怅、悲凉。
望着院子里的花,朵朵枯萎凋零,花瓣纷纷坠地,没有翩翩起舞的阿娜多姿的体态,也没有昔日的温柔多情,取而代之的是那一片莫名的荒芜……
*** ***
课后,一群孩子正在门外捉迷藏。他们已经串通好了,决定要戏弄浩天一番。
一个用布蒙着眼的男孩,就是浩天。他倾听着脚步声,往声源处摸索。忽然,一孩子跑过来,双手推着浩天的脊背,把他推倒了。
他们欢快地笑着,只因浩天出丑。
浩天十分生气,把布摘下,怒道:“你们可知道这样做是不光明正大的!”
把他推倒的男子笑道:“那又如何!”
浩天说道:“你们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语罢,他想:“我若再忍你们,我就不叫‘狄浩天’!”
他们异口同声道:“那又如何?”
浩天气得火冒三丈,却不表现出来。——他岂是省油的灯啊!他是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要求重来,而他们也答应了。
当他感觉身后有一个人时,便连忙往后退几步,手肘用力一撞,把那个男孩给撞倒了。那男孩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用那沾有泥沙的双手去揉了揉眼睛,却越揉越痛,不久,眼睛便布满血丝。
先生闻声而来,先把他扶起来,了解整件事情的经过后,狠狠地批评了浩天一顿。浩天连连摇头,嘴里叫着屈,但心中倒是幸灾乐祸:“哼!谁叫你们欺负我!这叫活该!”
一旁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说——
“狄浩天,你别再狡辩了。宫林明明是被你撞倒的!”
“你仗着你爹有钱有势,就胡作非为!”
“哼!狄海还不知是不是他爹呢!我听我娘说呀,这个小杂种是晚上抱回来的。再说,狄海他根本就没有娶妻!就算他是狄海的儿子,恐怕也是个私生子!”然后,他心中发笑:“呵!待我把事情闹大,这个小杂种就不能来念书了!”
浩天一听,不禁愣住了。“这是事实吗?”他努力地告诫自己:“虽然我也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绝对不能承认!”他是软弱的,但,绝不可以将自己那软弱的样子外露!因此,他只能把非常生气的样子那一面表现出来。他挺起胸膛,向那人怒吼:“你可以侮辱我,但你绝不能侮辱我爹!你凭什么挑拨我和我爹的关系!他对我那么好,你们又没有证据,可别乱说话!再说,我哪有胡作非为啊!”
先生劝道:“狄浩天,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你肯低声下气地向宫林道歉,我就不追究了,你还是我的好学生。”
浩天听后,不想让先生左右为难,便心平气和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开始是你们要我蒙着眼睛的,如今撞倒了人,也是意料之事。我不认同大家的说法!其实我们大家都有错!如果说到负责的问题,我认为,大家都应该为此事而负责,还要诚心诚意地向宫林道歉!”
先生摸摸那把长长的胡须,悠悠地道:“浩天所言甚是。”
“你这个野孩子,有爹生没娘教,还配和我们讲道理?”一个矮个头从人堆中站出,两手叉腰,高傲地说,重音落在了“有爹生没娘教”上。先生连忙捂住他的嘴,可惜已经太晚了!
“这些家伙,就会惟恐天下不乱!”想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们,你们要学会尊重他人、爱护他人。你们得尊重他人的人格,爱护他人的尊严啊!这是最基本的做人道理……”
浩天最讨厌听到的,莫过于那句“有爹生没娘教”。他连连摇头,怒吼道:“闭嘴!我才不是野孩子!真虚伪!伤害了别人,还谈什么‘尊重’与‘爱护’!”说罢,气冲冲地离开了私塾,但没有回家。伴随着他离去的,除了瑟瑟秋风外,还有片片枯萎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