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古代文论修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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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修辞立诚的哲学文化意蕴(1)

修辞立诚被认为是儒家修辞学主要的原则性思想,其主旨在于强调道德修养与立言修辞的关系。《周易·乾·文言》引孔子语:“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进德、修业是君子个体修养和参与社会的理想境界,一者重内,一者向外,两者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儒家看来,内心的修养与外在的实践统一在一起。忠信是道德修养的主要内容和根本途径,修辞立诚则是实现“居业”——人的外部实现的方法之一,而修辞正是沟通个体自身的心灵世界、道德世界与外部世界的重要的途径。这一思想倾向发明了修辞的重要性,把修辞作为个人语言行为、个人表达方式提升关系到人在社会中的价值实现的活动。

由此可以看出,修辞立诚涉及到的修辞问题最早是政治学问题。在孔子的思想中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孔子认为语言的正确运用和通畅传播与否可以决定事情的成败、礼乐的废兴、刑罚的公正与否、人民生活的好坏。《论语·子路》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无所措手足。”这是在论述正名的重要性,也是在表达语言的重要性。正名首先是语言得以表情达意的第一步,只有在政治、伦理中定名分、明贵贱、别上下,才能给对象以正确的命名,使被指称对象在社会文化结构中以正确的方式显现,承担其应该具有的指称功能。否则,言语就不能顺利,就不能在社会中起到它应该具有的作用。在这个前提下,语言的作用直接关系到国家盛衰、人民苦乐。语言如此重要,其力量之源就是道德性和真实性。

修辞需要立诚,立诚也需要修辞,两者之间存在复杂关系。语言以法令或是教义等的形态在社会生活中得以体现其独特的价值,依赖着主体的道德心性。道德修养保证着语言在道义上的正确性,也要求着语言不流于空泛无实在内容。语言和社会、历史、天道联系在一起。经学家孔颖达对“修辞立诚”的解释也是关乎政治教化的。孔颖达《周易正义》疏曰:“‘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者,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诚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他将修辞当作是儒者干预外部政治的文教工具,而肯定“立诚”就是进行文教的诚实态度。所谓文教就是在政治、礼乐、法制等社会活动中发挥儒家经典作用,进行教化。虽然这里的“立诚”没有过多的政治性,但是“修辞”即“文教”的思想中已经寄托了儒家的政治意义和现实精神。韩愈则进一步明晰了这一思想,他讲“修辞”有着浓厚的社会功利色彩,与他恢复古道的愿望结合为一。他说“君子居其位则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这是其修辞立诚思想的集中体现。韩愈主张文以载道,以文化和文章作为明道的途径或是工具。“立诚”在此表现为:在追求儒家古道的基础上,净化自身道德修养,使儒家之道与自身之道合而为一;“修辞”则表现为利用文字来表达儒家之道。“立诚”作为道德修持,不是宋儒式的偏重心灵反省和向着天理超越的内在的精神修炼,而是在道统的历史线条上对儒家之道的继承和发展,偏重于对具体的典章、先王礼仪的接受、推行、发扬;“修辞”是立诚的一个重要途径,修辞当然要符合一定的道德准则,更重要的是,修辞本身就是在推行着自身道德的实践。只有通过修辞的力量,才能推行自身的道,才能将自己的道德主张、政治主张成为现实。所以,“修辞”其实就是韩愈的文教思想。

修辞立诚是政治色彩浓厚的修辞观念,它可以自由出入于审美和政治之间,在这个意义上它无疑是独特的。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是语言学和审美意义上的修辞立诚。何谓修辞立诚,一般的看法是:“概括起来看,‘修辞立其诚’与以下两个方面的认识相一致:一是要求言辞与道德修养相结合,如孔子提倡‘有德者必有言’荀子强调‘不顺礼仪,谓之奸言。’等。二是要求言辞有信实的内容,如《周易》主张的‘言有物’,老子提倡的‘言有宗’,孔子强调的‘****信,辞欲巧’等。”上述言论无疑是正确的,但修辞立诚在修辞学、文章学、美学中还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立诚”本身在历史上出现过不同的哲学意蕴,它并不局限于指称单纯的个性道德修养,道德在中国人意识中具有着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具有着特定的文化内涵;而修辞与立诚在审美关系中又呈现具体形态。

一、 修辞立诚表现为道德修养和语言形式之关系。

所谓修辞,就是要使语言具有美感,便于传播并产生深远的社会影响。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言语和文辞依赖着本身的形式之美,但在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中对语言的道德性内涵又特别重视,认为徒有华美辞藻而乏道德学养的文章属无本之木。这里的道德修养是指儒家的仁义,渗透着仁义气息的文辞常受到推崇。其中以韩愈为代表,他在《答李翊书》中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立诚与修辞的关系是根与实的关系,是油膏与光芒的关系,是仁义和语言形式的关系,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表达了同样的观念:“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在语言表达和道德修养之间也并非直接的表现和被表现的关系,道德修养只是文心的滋养,文章并不直接表述道德,但道德学养充足者则文气丰沛,彰显道义,有益世用。学问和事功则是涵养道德的主要途径,韩愈主张“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盛赞“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惟有如此,才可以“沉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吸收正统思想,阅读经典文字,这一复古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作为修辞观念也流行后世。主要有几个内容:其一,修辞基于学问,不纯粹是辞藻本身,学问则取径儒家正统。学问与修辞、学问与文学的关系成为中国文学史上重要的话题,学问渊源有自,发而为文,则可以文采焕发,风格雅正,尤其是清代儒者宗经重道思想之下的行文修辞更是如此。朱彝尊认为六经是文章之源,他在《答胡司皋书》中说:

来教谓法乎秦汉,不失为唐,法乎唐,不失为宋,于理诚然。若仆之所见,秦汉唐宋虽仍代有升降,要文之流委,而非其源也。颜之推曰:文章者源出五经。而柳子厚论文亦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王禹称曰:为文而舍六经,又何法焉?李塗曰:经虽非为作文设,而千万代文章从是出。是则六经者,文之源也,足以尽天下之情之辞之政之心,不入于虚伪,而归于有用。执事诚以古文名家,则取法者莫若经焉而矣。

在此朱彝尊列举颜之推、柳宗元、王禹称、李塗的言论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六经可以为万世文章法则,可以为各种文体的源泉。所以他说,六经者,文之源。而在写作古文时取法六经是最好的途径,即所谓“则取法者莫若经焉而矣”。那么如何学习六经呢?朱彝尊说:“经之为敎不一,六艺异科,众说之郛,大道之管,得其机神而阐明之,则为秦、为汉、为六朝、为唐宋、为元明、靡所不有,亦靡所不合。此谓取之左右而逢其原也。”学习的方法就是取其神明,领会精神,渗透于文章中。古人认为六经中包罗了天下之辞,尽收天下之心,囊括天下之政,无所不包,内容宏丰,精神纯正,此论实在中肯。就文章的风格来讲,《诗经》的质朴有序、《易经》的精微变化、《春秋》的文字谨严都可以成为一切文字的高标,可惜当下文坛,以个人私情为天经地义,对一切都无所畏惧,行文没有来处,因为学养浅薄、无视古人最终落为庸俗,虽然舞文论墨,只是粗通文墨而已。经典中的精神我们无从知道,经典中的美丽华章,只好汪洋兴叹,经典中的历史、礼仪、制度茫然无知,于是在写作中以猎奇为手段求得新鲜,这样的写作注定了文章永远滑行在事实的表面、情理的外围。其二,文章的道德之美也是一种魅力。纤巧、妩媚、繁复修辞引人心神,阅读之时或许满眼缤纷,余香满口,但仁义蔼然、醇厚儒雅的文章自有动人之处。韩愈《师说》言辞诚恳,语气和缓,但又有美有恶,平和中寄寓褒贬。从文章的开头即可以感到韩文厚博、严谨、理畅的气息: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於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首先说师者的责任是传道、受业、解惑,然后说人非生而知者,人人有惑,需要向有道者学习,接着提出无贵无贱、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观点。文章立论高远,思想纯正深刻,说理深入人心,平易的言辞间弥漫着醇雅之美。这种美学趣味在文学史上也受到推崇。朱彝尊《书新安志后》中说:“古文至南宋日趋于冗长,独罗鄂州小集,所存无多,极其醇雅,所撰《新安志》简而有要。”这里“醇雅”是“冗长”的反面,具有简洁明确之意,从他在《王彝传》中的这段言论可以知道其醇雅的大致内涵,他说:“彝尝游天台,从学于孟梦恂,故其文特醇雅,时杨维桢以文雄于东南,从游者甚众,彝作《文妖》一篇诋之:……予观其文淫辞谲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顾乃柔曼倾衍,黛绿朱白,狡狯幻化,奄焉以自媚。”王彝文章醇雅,是与他反对淆乱圣人之道,反对文辞淫烂无节分不开的,醇雅是一种道德的美。另外他将醇雅还用在诗歌与词的评论中,他在卷49《书唐贾竦华岳庙诗石刻后》中评论贾先生的诗歌说:“其诗特醇雅”,评薛瑄说“五言醇雅”。在《词综》中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此论出自汪森之口,但也代表了朱彝尊的美学观点,在此,虽然醇雅是指字句的简洁高雅,但也是作者人格情趣的显现。其三,作文修辞要有益事功,语言不可虚伪矫饰。正如前文所说,韩愈修辞是为明古道,“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见《韩昌黎全集》卷16)韩愈的所谓古道就是,尧舜之道和孔子、孟子、扬雄所传之道。韩愈进一步把这种“道”解释为“仁义”,而不是抽象的类似于道家和释家的“道”,韩愈的“道”是在儒家具体的政治教化实践中才能存在,所以他的“文以明道”也就是用“文”来教化民众,用“文”来昌明儒家之道,文和道在这里与政治实践关系非常亲密,“文”成为政治的一部分,“文”获得了很高的地位,同时它不是独立存在的。不少学者指出:‘其原道也,大抵言教’(《韩愈集注引张舜民语》)。与明道而有益世用的是虚浮无聊之词,是修辞立诚者所竭力反对的。宋真宗有感于杨亿、刘筠唱和诗的浮艳流宕,曾下诏倡导修辞立诚,批评了当时文坛“属辞多弊,侈靡滋甚,浮艳相髙,忘祖述之大猷,竞雕刻之小巧”的弊端,倡导天下儒者要“必思教化为主,典训是师,无尚空言当遵体要”。清代统治者针对魏晋以来文章的华靡之风,提倡修辞立诚来反对空言,使民心淳朴:

朕思学者修辞立诚,言期有物,必理为布帛菽粟之理,文为布帛菽粟之文,而后可以垂世行久。若夫雕文逞辞以炫一时之耳目,譬犹抟土掲木饰丹铅以为器物,外虽可观不移时而剥落,曷足贵耶。国家累洽重熙之日,务学绩文者,正宜沐浴教化,争自濯磨,蕲近于大雅,勿尚浮靡,勿取姿媚,斯于人心风俗有所禆益。

修辞立诚被大规模倡导之时,正是针对文坛凋敝,浮艳空言盛行之时,古人认为垂世久永的文章应该是大雅之章,可以有益教化,而雕琢眩目的文字只能是一时之娱。修辞立诚在此有政治目的自不必说,我们从文学本身来讲,醇厚而实在的文辞自有其艺术力量,这种力量超越了耳目直达心田。

修辞立诚涉及修辞的道德性,还指写作时的虔敬宽恕态度。章学诚认为,古人论文,惟论文辞,后来有刘勰、陆机论“文心”,韩愈、苏轼论“文气”而未见有论“文德”,古人虽然也“言德”,但与章学诚本人所谓“文德”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