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宋开国(960)到欧阳修主盟文坛以前,大体在太祖、太宗、真宗及仁宗朝前期,是宋代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的时期,垦田数不断递增,手工业、商业和海外贸易都有相当的发展。虽然对辽战事的失败,加重了来自外部的经济和政治威胁,但总体上呈现出安定、开明的态势。同时,统治者采取了崇文抑武的国策,在努力发展经济的同时,对思想文化给予了高度的重视。但因文学发展具有滞后性,需要一个涵育积累的过程,因此北宋前期文学经历了从承传前代遗风,到呼唤革新和完成蜕变的漫长过程。具体地说,是对晚唐五代文学进行了积极的继承、改造以至扬弃,又为宋代文学的创立和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王禹偁与“白体”
一、王禹偁的生平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钜野(今山东钜野)人。太平兴国八年(983)登进士第,历右拾遗、直史馆、左司谏、知制诰等职。王禹偁性格刚直,不愿随众俯仰,直言敢谏,数遭贬斥。晚年因预修《太祖实录》直书其事,被贬知黄州(今湖北黄冈),人称王黄州。有史学著作《建隆遗事》、《五代史阙文》,《小畜集》三十卷系晚年自编,《小畜外集》十三卷成于曾孙王汾之手。二、王禹偁的诗歌特色与成就王禹偁不满于晚唐五代以来纤丽的文风,致力于古文运动,发挥了韩愈文从字顺的传统,指出文章的功用在于“传道而明心”,文风简雅古淡,思想深刻,他的文学见解对欧阳修、曾巩等人起了先导作用。在诗歌创作上,发扬了杜甫、白居易关注现实、关心民瘼的精神,尤倾心于白体。王禹偁从小喜欢读元稹和白居易的诗集,在贬谪生涯中更是“多看白公诗”,不仅学习白居易干预社会生活的新乐府,也效法他的杂律诗、闲适诗,以抒情、遣怀和酬赠,因此被视为白体诗人。
“白体”指宋初诗人学习白居易诗风进行创作的风气,又称“白乐天体”。代表诗人有李昉、徐铉等,他们主要模仿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相互唱和的近体诗进行创作,内容多写流连光景的闲适生活,风格顺熟浅切、明畅清雅。
欧阳修曾说:“仁宗朝,有数达官以诗知名,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行于容易。”
(《六一诗话》)知其在仁宗朝已经开始流行。宋末的方回也说:“宋铲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桐江续集》卷32《送罗寿可诗序》)北宋人所以学“白体”,首先与白居易的诗风有关。白居易作诗不重典实,吟咏随意,因此分类虽多,皆以浅近易晓为特色,作来比较轻松便捷,易于仿效。其次,含义主要有三层:一是学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的相互酬唱之风学作唱和诗。宋初朝廷优待文臣,提倡诗赋酬唱,使在朝政多暇之际,元、白、刘诗歌唱和之举,就成为文人士大夫竞相模仿的休闲范式,太宗与群臣,李昉与李至,王禹偁与友人间的唱和,皆有效法前人风范,借以切磋诗艺的目的。第三,白氏为人旷放达观、乐天知足,又往借诗歌来谈佛道的义理,也对宋人形成了极强的吸引力。在诸多因素的推动下,“白体”在宋初蔚然成风。
然而,王禹偁之所以能从白体诗人中脱颖而出,则与白居易早年多写讽喻诗、晚年退而写闲适诗的创作历程相反有关。王禹偁早年写过许多闲适的唱和诗,而在之后的贬谪生涯中,逐渐重视白居易新乐府的创作精神,写了许多反映社会现实,充满忧国忧民情怀的诗篇,与杜甫“忧黎元”、白居易“补时阙”的精神一脉相承,具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和淳朴真切的情感。如《对雪》《感流亡》《竹》《对雪示嘉祐》等。《对雪》云:自念一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
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这首诗吐露了身处安乐而不忘百姓贫苦,勇于引咎自责的心声,同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咏怀五百字》)之类诗作的思想感情一脉相承。王禹偁虽然倾心于白体,但对杜诗艺术境界也有借鉴,使他超越了浅俗平易的白体诗风,较宋初诸家“白体”诗人具有更高的艺术成就和思想深度。他的诗爽畅清俊,于平淡中寄有深意,耐人深思。
他的山水诗也极有情韵。如《村行》: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馀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意象清丽,语言明畅,村行所见之景,绘声绘色。一个“立”字,将山峰拟人化,产生了平淡中见奇特的艺术效果,表现出对平淡美的追求。值得注意的是,王禹偁的诗中已有议论化的倾向,有些较为生硬,但多数议论畅达,既有深度,又无造作之感,已开宋诗散文化、议论化的风气。王禹偁是针对晚唐五代种种文弊倡导文学革新,首开一代风气的宋初作家之一,是连接唐之李杜韩白与宋之欧苏的关键人物,对宋代诸大家有重要影响。
西昆体与反西昆体诗人
一、西昆体与主要作家“西昆体”是在馆阁文人中形成的一种追求辞藻华美、对仗工整的新诗体。真宗景德二年(1005)至大中祥符六年(1013),杨亿、刘筠、钱惟演曾于秘阁编纂大型类书《册府元龟》,编书之余,酬唱频繁,并邀请张咏、舒雅、丁谓、钱惟济等人一起参加,创作了许多诗歌。由于酬唱活动主要在皇家图书馆——秘阁之中进行,故杨亿据《山海经》和《穆天子传》中关于昆仑之西有群玉之山,是为帝王藏书之府的传说,将所作酬唱诗结集题为《西昆酬唱集》。因为集中诗人的地位很高,使这部诗集在当时影响很大,学子纷纷效法其风格,号为“西昆体”,在宋初风靡了数十年。
西昆体的产生有其社会基础,虽然宋初的很多作家在批判和抵制晚唐五代以来雕琢浮靡的文风,但长期以来形成的风气不会在短期内消除。而浅切晓畅的诗风又往往流于平庸浅陋,势必刺激一部分人起来以富贵华靡的风格相对抗;宋初社会又值升平时期,内廷文学侍臣过着悠游享乐的生活,君臣之间经常借酬唱以歌功颂德,西昆派诗人便应运而生。
《西昆酬唱集》共收录了十七位作者的250首近体诗。其中仅杨亿、刘筠、钱惟演的诗就有202首,他们不但是作品最多的诗人,也是当时领导风气的盟主。
杨亿(974-1020)字大年,建州蒲城(今福建蒲城)人。十一岁授秘书省正字,历任左司谏、知制诰、翰林学士、史馆修撰等。为人刚介耿直,天资聪颖,文笔雄健,才思敏捷,喜奖掖后进。有《武夷新集》二十卷。
刘筠(970-1030)字子仪,大名(今属河北)人。官至翰林承旨。为人刚正。初为杨亿识拔,后与之齐名,号“杨刘”。有《肥川小集》。
钱惟演(977-1034)字希圣,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吴越王俶之子。因博学能文,受真宗称赞,仁宗时拜枢密使。为人趋炎附势,史多微词。
杨亿作诗主张“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西昆酬唱集序》),馆阁气息十分浓厚,这在他们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体现。西昆体诗的内容多反映作者们流连光景、优游岁月的生活,题材狭窄,诗情贫乏。在70个诗题中,主要是三类题材:一是怀古咏史之作,有咏前代帝王和宫廷故事的,如《始皇》《汉宣》《宣曲》等;有咏男女爱情的如《代意》、《无题》等;二是咏物诗,如《鹤》《梨》《柳絮》《萤》等。此类诗在集中最多。三是描写流连光景的生活内容,如《别墅》《夜讌》《直夜》等。但西昆体诗在内容上并非一无可取之处,他们也有托古讽今之作,如借助《汉武》《明皇》《南朝》等咏史题目,对宋真宗求仙祈神、大搞封禅、大兴土木的做法进行了批评。杨亿在《汉武》中写道:“蓬莱银阙浪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光照竹宫劳夜拜,露溥金掌费朝餐。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不写汉武帝独尊儒术、大破匈奴的丰功伟绩,而咏其晚年喜好神仙、祈求长生的行径,具有旁敲侧击的讽刺意味,是有为而发。还有些诗作揭露了帝王腐朽****的生活,如《宣曲》。但从整体上看,西昆体诗的思想内容比较贫乏苍白,缺少真情实感和生活气息。
在艺术上,他们不满白体诗的浅切,也不满晚唐体的枯寂,提倡学习李商隐,主张诗歌应寓义深刻,词章艳丽,用典精巧,对偶工整。他们大多有良好的词章修养,技法圆熟,善于大量摭拾典故和前人的佳词妙语,以求意旨幽深。其作大抵音律谐美,对仗工稳,词采精丽,令人耳目一新,反映出统一帝国的堂皇气象,有一定的价值。不过,西昆诗人多事模拟,尤因特好刻板搬用李商隐的诗题、典故、词藻等,而被大肆嘲弄,更被复古派的石介视为“怪”现象加以攻击。
二、反西昆体与主要作家西昆体的成就不容全然抹杀,但因其题材狭窄,脱离时代;艺术上以模拟为主,缺乏自立精神;文辞又过于雕琢浮艳,故虽能风行一时,终难开创艺术新境,令有识之士因之而大力呼吁文风改革。反西昆体的代表作家有穆修、范仲淹、尹洙、石介等。他们既批判晚唐五代诗风的弊病,又把矛头对准西昆体以来的新弊,具有锐意改革、勇于批判的精神。只在理论上没有新建树,创作成就也不高,但一场轰轰烈烈的诗文革新运动随之兴起,直接影响到宋代各种文学样式的发展,因而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穆修(979-1032)字伯长,郓州(今山东东平)人。他面对晚唐五代以来的不良文风,不遗余力的用实际行动倡导古文,因向亲友募捐而刻印韩、柳集数百部,亲自到汴京相国寺出售,以广流传。并传其学与尹洙、尹渐兄弟。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苏州吴县人。曾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抗击西夏。西北边塞的军旅生涯不但开拓了范仲淹的视野,也丰富了他的人生感受,强调文章的社会功用,主张矫正文风。在范仲淹的创作中,注重将诗风与主体的情怀遭遇联系起来,感情激昂真切,风格清雄悲壮。“范希文有《赠钓者》诗曰:‘江上往来人,尽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涛里。’不徒作也。”(魏庆之《诗人玉屑》)这一特点在词中表现尤为突出。范仲淹的词是豪放词风的先声,代表作是《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写戍守边陲之景雄奇辽阔,苍凉悲壮,前所未有;尤见其担忧边境未宁,功业未成的感情;与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是贯通的。且在艺术上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是宋初词的优秀作品。
尹洙(1002-1047)字师鲁,河南洛阳人。官至起居舍人,有《河南集》。为文最善议论,有《叙燕》《息戍》《兵制》等代表作,见解深刻,文风严谨精简。范仲淹称其“深于《春秋》,故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如《兵制》一文,用极简练的语言,一语道破北宋军事力量衰弱的政治原因,具有战略眼光。
石介(1005-1045)字守道,兖州奉符(今山东泰安南)人。曾耕种于徂徕山,人称“徂徕先生”。石介为人爱憎分明,关心政治,敢作敢为,对西昆体的攻击最强烈,专门写《怪说》三篇,称杨亿等人之作为“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对道的危害甚于杨墨于佛老。此说虽然击中西昆之弊,但因一味强调文章的功利性,视文章为政教工具,文风质木简陋。石介的观点对以太学生为主的青年士子影响很大,他们矫枉过正,抛弃了西昆体华美的文风,走上险怪艰涩的道路,形成风行一时的“太学体”。
北宋前期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