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资本主义萌芽产生,世风、士风随之发生剧变。与之相适应,作为统治思想的程朱理学,不仅遭到李贽等人的攻击,且为广大士子所鄙弃,文人思想空前活跃起来。在文学领域里,以公安“三袁”兴起,反对前后七子之复古诗风,主张“独抒性灵”。继起的又有“竟陵派”,钟惺、谭元春等主张偏在“幽深孤峭”的诗文风格,与三袁又不尽同调。
公安派
在晚明文学中,“公安派”是一个有影响的文学流派,代表人物有袁宗道(字伯修)、袁宏道(字中郎)、袁中道(字小修)兄弟,时称“三袁”,因是湖北公安人,故名“公安派”,以袁宏道成就最高、影响最大。“三袁”提出了一系列体现晚明文学价值观的理论主张。
其一,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强调“变以存真”的“性灵说”。文学的生命在于真实性与创造性,假古董是没有生命力的。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称赞其弟诗文说:
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谓佳处,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习气故也。
标榜“性灵”,就是强调表现作者思想情感的重要性,反对条条框框的约束以及“粉饰蹈袭”。做到这一点,即使作品有“疵处”,也值得赞赏,因“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这是“诗主性情”主张在时代条件下的发展。
其二,反对拟古蹈袭。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流派在创作上存在模拟失真的毛病。对此,袁宗道在《论文》中提出学古贵“学达”,即“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若“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只能是“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虚浮”、“雷同”的弊病便不可避免。其实,三袁并不是简单地反对复古,而是觉得复古若仅在形式上求得与古人相似,终会使创作走向失败。
其三,追求浅易轻巧,平易近人的风格。主张“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不卖弄学问,多用典故,形成了清新秀逸、自然天真的艺术个性。
公安派的理论对文坛风气进行了正确的理论导向,有反道学、反复古的积极作用,也是对传统“温柔敦厚”诗教的反抗,带有十七世纪前后中国社会思想解放的时代烙印,意义不可低估。“性灵说”对后来文学的影响颇大,远如袁枚、赵翼,近如周作人、林语堂等,都倡导“性灵文学”。不足之处是过分强调作者的主观,使创作流于表现作家自我,忽视社会问题,视野狭窄,缺少社会意义深厚的好作品。“诗中无一忧民字”,正是其反思所在。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少年能文,十六岁结社,自为社长。万历进士,有善政。性好山水,鄙弃荣利,对黑暗官场深感失望,为官不久即退隐乡居。其师李贽为著名思想家,赞其“识力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存《袁中郎全集》。
袁宏道的诗充分表现个性,全无前后七子的板腐之气,“清新轻俊”,语言则平白如话。他的山水诗轻俏流丽,为人称赏。如《湖上别同方公子赋》之七:
龙井饶林泉,飞来富石骨。苏桥十里风,胜果一天月。钱祠无佳处,一片好石碣。孤山旧亭子,凉荫满林樾。一年一桃花,一岁一白发。南高看云生,北高见日没。楚人无羽毛,能得凡游越。
他在《与张幼于》中曾说自己的“得意诗”是“近日湖上诸作”,认为这样的诗不似唐人,但“去唐愈远,然愈自得意。”他反对“诗必盛唐”之说,故写这样的诗,发表这样的言论。
袁宏道还有“关心世道”之作。《逋赋谣》:“索逋赋,逋赋索不得。不是县家苦催征,朝廷新例除本色。东封西款边功多,江淮陆地生洪波。内库马价支垂尽,民固无力官奈何!”
亦可概见他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另外有四首《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其二云:
野花遮眼酒沾涕,塞耳愁听新朝事。邸报束作一筐灰,朝衣典与裁花市。新诗日日千余言,诗中无一忧民字。旁人道我真聩聩,口不能答指山翠。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言既无庸默不可,阮家那得不沉醉。
这首诗充分地表达了他立身行事的思想倾向,不看“邸报”,不著“朝衣”,不写杜甫“忧民”之诗,而学阮籍“沉醉”于酒。但“眼底浓浓一杯春”,却“恸于洛阳年少泪”,深切表露了诗人的愤慨之情。
袁中道(1570-1624)也多有畅抒襟怀之作,情感浓郁,以《感怀诗五十八首》为代表,其六:
步入居庸关,水石响笙竽。北风震土木,吹石走路衢。蹀躞上谷马,调笑云中姝。囊中何所有?亲笔注阴符。马上何所有?腰带五石弧。雁门太守贤,琵琶为客娱。大醉砍案起,一笑捋其须。振衣恒山顶,拭眼望匈奴。惟见沙浩浩,群山向海趋。夜过虎风口,马踏万松株。我有安边策,谈笑靖封狐。上书金商门,傍人笑我迂。
《明史·文苑传》称袁中道“长益豪迈,从两兄宦游京师,多交四方名士,足迹半天下”。这首诗便是宦游生活的写照,强烈而自然地刻画出落拓不羁的气度和怀才不遇的抑郁心情。
公安派诗人很少铺陈或刻意雕琢,往往根据生活体验与个人爱好,抒情写景,赋事状物,追求一种清新洒脱、轻逸自如、意趣横生的艺术效果,少有雍容典雅、刻板凝重之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总结袁宏道的风格,认为“其诗变板重为轻巧,变粉饰为本色,致天下耳目于一新”,可以说是公安派创作的一个共同特点。如袁宏道《初至绍兴》一诗:
闻说山阴县,今来始一过。船方尖履小,士多鲫鱼小。聚集山如市,交光水似罗。家家开老酒,只少唱吴歌。
诗以轻松舒展的笔调描写山阴风土人情,饶有意趣,语言通俗活泼。再如袁中道的《听泉》:
一月在寒松,两山如昼朗。欣然起成行,树影写石上。独立巉岩间,侧耳听泉响。远听语犹微,近听涛渐长。忽然发大声,天地皆萧爽。清韵入肺肝,濯我十年想。
好一幅月夜游山听泉图景,清新隽永,刻画出沉浸于自然美之中的诗人悠闲愉悦的心境。
公安派随意轻巧的写作风格也使其作品走上另一个极端,即成诗过于率直浅俗,加上不经意的创作态度,以致于“戏谑嘲笑,间杂俚语”,虽然没有刻意造作的腔调,但不恰当地插入大量俚语俗语,有时也破坏了作品的艺术美感。
继公安派之后,以锺惺、谭元春为代表的竟陵派崛起于文坛,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因锺、谭均为湖北竟陵人,故名。在文学观念上,他们提出了重“真诗”,重“性灵”的观念。
锺惺(1574-1625)以为,诗家当“求古人真诗所在,真诗者,精神所为也”(《诗归序》)。谭元春(1586-1637)则表示:“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
《诗归序》这都是竟陵派重视作家个人情性流露的体现,可说是公安派文学论调的延续。尽管如此,竟陵派和公安派的文学趣味还是存在着差异。
首先,公安派虽然并不反对文学复古,要还是着眼于作家的创造,以为“古何必高,今何必卑”(袁宏道《与丘长孺》)。竟陵派则着重向古人学习,锺、谭二人曾合编《诗归》,他们提倡在学古中“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诗归序》,达到一种所谓“灵”而“厚”的创作境界。
其次,公安派在“信心而出,信口而谈”的口号下,不免有浅俗率直的弊病,对此竟陵派提出以“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予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的创作要求,反对“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的行为,总体上追求一种幽深奇僻、孤往独来的文学审美情趣,同公安派浅率轻直的风格相对立。这样的文学趣味在竟陵派作品中不难发现。锺惺《宿乌龙潭》诗:
渊静息群有,孤月无声入。冥漠抱天光,吾见晦明一。寒影何默然,守此如恐失。空翠润飞潜,中宵万象湿。损益难致思,徒然勤风日。吁嗟灵昧前,钦哉久行立。
诗歌描绘了一幅万籁俱寂、孤月独照、寒影默然的宿地图景,给人以幽寂、凄凉与峻寒的感觉。难怪钱谦益说竟陵派诗风“以凄声寒魄为致”,“以噍音促节为能”,“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列朝诗集小传·锺惺》)。
竟陵派提倡学古人精神,以开导今人心窍,积储文学底蕴,与单纯蹈袭古风的做法不同,对纠正明中期复古派流弊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他们也敏锐地看到了公安末流俚俗肤浅的创作弊病,企图另辟蹊径,绝出流俗,也具有一定的胆识。但是,竟陵派并未找准文学发展的路子,偏执地将“幽情单绪”、“孤行静寄”境界当作文学的全部内蕴,将创作引上奇僻险怪、孤峭幽寒之路,缩小了文学表现的视野,也减弱了公安派创作具有直面人生与坦露自我的勇气,显示出晚明文学激进精神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