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四,入夜,依旧闷热。禧恩从床上起来,轻轻地关上了窗子。
“为什么关上窗子呢?屋里这么热。”金叶子半掩罗裳,一脸不解地问道。
禧恩回过头,冲她一笑,说道:“外面也很热,屋里也很热,不论窗户开关都没有什么用处。”
“开着窗子,屋子里总会敞亮些。”金叶子抱怨道。
禧恩摇了摇头,坐到床边,轻轻撩开金叶子一边微湿的头发,说道:“先关上窗子,你把衣服穿好,一会儿他要来。”
金叶子闻言,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禧恩温和地一笑,说道:“是我叫他来的,我要让他做一件事情,但是做之前,我想让他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金叶子一双妩媚的眼睛此时却有着鹰一般的警觉,她看着禧恩柳眉轻挑。
禧恩一笑,道:“我想,把你们之间的事情都解决好。毕竟我要他做的这件事情,关系到不知多少条人命。”
“这是你们的事情,为何要拉我进来。”金叶子有些生气地别过脸去。
“不要耍孩子脾气。”禧恩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在我的身边。”
金叶子转过头,看着禧恩说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又怎么和我扯上关系?更何况,他所为你做的事情,都不是我的授意,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哪怕他现在不干了,也与我无关。”
禧恩闻言,突然沉下了脸,有些责备地说道:“叶子,我觉得你所说的话都应该经过考量。你的确没有授意他做任何事情,但是并不代表你没有牵涉其中,他所做的,你事无巨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他也不是为了我送他的那些银子才做这些事情的,只因为你留在我身边,他想让你有个好的归宿。”
“我能有什么好归宿!”金叶子斜吊起眼睛,看着禧恩,说道:“谁不知道江南合堂和海宁江家早就有着秦晋之盟,我在你们之中又能算什么?”
“与我相识那天,你便知晓此事,现在为何又提起来?”禧恩有些不悦,皱眉说道。
金叶子听出禧恩语带怒意,便连忙说道:“我并不是要争什么名分,只是让你知道,我所作的事情都是为了你,而我并没有期待任何回报,所以就算他是为了我做事情,也同样不应该期望我的回报。”
禧恩闻言,脸色有了些许缓和,他叹了口气,说道:“叶子,我向你保证,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出于本心,他也从来没有向我或是你要求过任何一件事情。但是他所做,总会有原因,你就是那个原因,他放心不下你,而又自知对你有所愧疚,所以他为我做事情,他只希望我能够对你好一点。”禧恩轻轻拍了拍金叶子的肩膀,说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想我很清楚你的为人,你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就不能够对你自己好一点,对他好一点么?”
金叶子淡淡一笑,说道:“我又何时对自己不好?”
“你每时每日都在想着他的事情,他做什么你都觉得是应该的,而你不但不感激,反而更加恨他。”禧恩说道。
“不错,我是恨他——”金叶子牙尖轻咬下唇,说道,“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是为了我,但是他越是想要补救,我便越会想起他对我和我娘的亏欠。”
禧恩轻轻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金叶子的心窝,问道:“这里有没有一杆秤,可以秤出这亏欠有多重?”
金叶子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是很重很重。”
禧恩也摇了摇头道:“亏欠与补救都是一人所为,为何分量不同呢?”
金叶子看看着禧恩道:“我也不知,但是总会有分量的。”
禧恩道:“因为越是补救,越会加重亏欠。”金叶子闻言,一时无语,呆呆地看着禧恩。禧恩轻轻将她搂进怀中,道:“越是罪孽深重的人,越愿意皈依佛门,因为他们得不到别人的原谅。我们都是人,我们都会有容忍的限度,一旦伤害超出了限度,再多的补救都于事无补,所以那些罪孽深重的人,才会将心交给佛祖,他们知道佛祖有一颗宽大的心,只要他们诚心改过,佛祖总会原谅他们的。”
金叶子在禧恩怀中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佛祖,我没有那样宽大的心。”
“但是你的心总能容纳些什么,为什么不装上他的补救呢。”禧恩说道,“若真是那样的狭小,何不忘了那些伤害呢?”
金叶子不觉眼泪滚落腮边,轻声说道:“有些事情,不可能说忘掉就忘掉,我每每闭上眼睛,总会想起我娘冻饿而死的样子,我没有办法接纳他的补救。”
“哎——”禧恩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上最多的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而是那些既做过好事又做过坏事的人。我们何尝不是那种人呢,只是因为我们是人,总会身不由己,总会做些好事或是坏事的。”
“你也做过坏事吗?”金叶子抬起头,看着禧恩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澄清明亮。
禧恩点了点头,道:“我做了很多坏事,一发不可收拾,当我想要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站在了路的中央。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愿意接纳我的补救,我便没有退路地走下去,不能够回头,不能够后悔,继续走下去,才能够不枉我所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情。”说着,他站起身,对金叶子说道:“我想此时,他已经来了。明日,我要他帮我做一件大事,这事情关系着江南合堂和烟雨楼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的性命,所以必须万无一失。事情一旦败露,连他也会性命不保,就像是赌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赢家在哪里。我只希望能够化解你们之间的矛盾,让他安心地去做事情。不过,你既然不愿意,我便也不会强求。”说完,他给了金叶子一个温暖的笑容,走到窗前,将窗推开。窗外,月明星稀。他看了金叶子一眼,便离开了。
烟雨楼,依旧歌舞升平,那些达官贵人,似乎生下来就应该没有可以忧心的事情,他们生下来,似乎就是为了能够喝酒作乐罢了。禧恩迈步走进一间客房,客房里面多福早已经等待多时了,看到禧恩走进来,他连忙站起了身,冲着禧恩微微一笑,说道:“今日我恐怕不能呆很久。”
禧恩点了点头,忙吩咐等在屋内的星夜:“星夜,快给多福总管倒茶。”说着,便示意多福坐下,跟着他自己也坐在多福身边,笑着说道,“多总管,父皇今日身体可好?”
多福点了点头,说道:“很好,那些益寿延年的药依然是每日给他。”
禧恩会意地一笑,跟着从衣袋里面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递给了多福,说道:“这是最后一副药,药劲很强,一定要一次喝下去。”
多福一愣,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接过了禧恩递来的药瓶,而后问道:“难道——明日动手?”
禧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星夜并没有找到那个叫万贯的人,所有的事情都要马上开始,以免夜长梦多。当日叫星夜去找万贯之时,我已告诉你,我并不是皇上的亲生骨肉。”
多福犹豫地说道:“只是,这药——”
禧恩凑近了多福,轻声说道:“此事我并不想隐瞒,更何况是要您来做这件事情,我更应该据实以告,以前的药都是用来慢慢将毒性渗入的,但是似乎我们已经没有充裕的时间了,所以才会用这副药。这药是四川唐门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毒性很大,中毒的人一个时辰之内便会毒发身亡,但是却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只是看上去因为疲劳虚弱而死罢了。”
多福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药瓶,他将瓶盖拧开,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他无法想象,这样一瓶药竟可以让人顷刻毙命。他又抬起头,看着禧恩问道:“你真的想好要做么?”
禧恩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他是你服侍多年的主上,可是为了这件事情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没有任何不继续下去的理由了。我同你一样不愿意做下去,但是箭在弦上,我身上背负着江南合堂和烟雨楼上上下下一千多条人命,我只能做下去,而且只能成功。”
“可是,维持这样的现状不好吗?你完全可以让皇上给你外封藩王,到时候你依然荣华富贵,做一个海外天子,逍遥快活。”多福语气有些规劝。
禧恩闻言只是一笑,说道:“你我都很清楚,我们找到万贯只是为了要灭口,这个人一日不能够找到,我便一日不能够安稳。更何况皇上有可能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犯的是欺君之罪,你不要认为皇上仁慈,这样让他颜面尽失的事情,他是不会容忍的。”禧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一旦有事,这上上下下一千多个人,每个都是闯荡江湖的老手,总会与人有些结怨的,现在他们依附于我,没有人会为难他们,但是我一旦失去了势力,所有的仇家便会顷刻之间找上门来。到时候,所有的人都要死。”
“我在皇上身边侍奉多年,他并不是那样的暴君,或许,你和皇上说清楚,结局不会想象的那样糟糕。”多福说道。
禧恩摇了摇头,说道:“事情比你想象得更加糟糕,我没有任何退路可走,但是你——”禧恩看着多福,一脸真诚地说道:“你可以选择不去做,我并不怪你。”
多福轻轻一笑,笑得那样无奈,说道:“当日我答应你做事,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所以不论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做,毕竟我已经牵涉到此事之中了,想要抽身并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了。”
“那么,明日、明日我便到皇宫和你见面,你便像往常一样侍奉汤药,只要放些这东西进来就好了。”禧恩对多福说道。
多福点了点头,道:“我会照做的,一切还要见机行事。”
禧恩冲他一笑,便不再说些什么。多福将药瓶放到衣袋里面,起身想要离开,却又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轻敲房门。一个乖巧的仕女走了进来,她先是向禧恩施了一礼,而后说道:“大姐想要见见您的客人。”
禧恩一愣,随即看着多福。多福似乎有些没有听清,也望向禧恩。禧恩随即一笑,说道:“叫啼兰带你去吧,我想你也一样想见叶子。”
那仕女向多福一笑,便转身带路了。多福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一边走着一边整理着衣服。
屋内,焚香。檀香的香气,却并不是熏香,香炉中,香烟缭绕,金叶子早已跪在一个高高供起的牌位前面,她听到身后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便俯身磕了四个头,而后慢慢地站起身来。她转身看着走进来的多福,一言不发,只是看着。
多福突然觉得有些不自然,他犹豫着想要说话,但是却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便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
金叶子抬眼看了看微敞的房门,说道:“把门关上吧。”她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是在同自己说话一般。
多福连忙听话地关上了房门,而后依然站着不动,他支吾着喊着金叶子的名字:“叶子——”
金叶子闻言,面带嘲讽地笑着说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你依然记得我的名字,我还以为我们会像相遇的路人,一起走过一小段路之后便永远不会记起对方了。”
多福要了摇头,说道:“我又怎么会忘了你的名字呢?这些年,我一直记挂着你们母女。”
金叶子闻言,抿嘴看着多福,像是并不在意他说的话一般,继续说道:“我想你应该过得很好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多福叹了口气,说道:“叶子,你不要这样说,我过的日子你应该不会觉得很好才是。”
“是吗?”金叶子一阵冷笑:低声说道:“我还以为你当日离开,是因为找到了一个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敲门砖呢。”
“叶子,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我想已经不用瞒着你了,你应该知道一些。”多福放慢语速,想要让自己平静,而不会失控,他慢慢地说道,“当年,江淮两地正是荒年,几百里地一点收成也没有,在那样的时候活下去已经是那么的困难,又怎么能够希望丰衣足食呢?”
“所以——”金叶子打断多福的话,说道,“所以,你便抛弃妻女,找了你一个你认为能够活下去的方式活着?”
多福闻言,突然发出了一声苦笑,他看着金叶子,说道:“谢谢你没有说出那两个字,谢谢你依然把我看作是一个人,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多埋怨我,埋怨我当初抛弃了你们母女,埋怨我让你们流落街头。”
“没错——”金叶子扬声说道,“不光是埋怨,我还恨你,不光恨你,我还恨我娘。”
“叶子,你恨我我明白,但是你恨你娘,似乎没有道理。”多福皱着眉说道。
金叶子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多福,而后说道:“就是因为我恨你,我才会恨我娘。我娘当初为什么会愿意和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相守一生?为什么会生下了我让我在这个世上尝尽了辛酸?为什么——”金叶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什么会在她自己饿死之前,还要嘱咐我不要恨你,可是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多福呆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金叶子,许久他神情凄凉地说道:“或许,你应该这样恨我,这样过一生也许对你来说是个解脱。”说完,他抬头看了看供桌上面的牌位,说道:“我想给你娘上炷香。”
金叶子一直瞪着他,却突然闪身说道:“我恨你,但是我娘并不恨你,你若是想要给她上炷香,我的确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多福点了点头,走到牌位前,燃起了三支香,而后插到了香炉中。他在牌位前面站了很久,而后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下。”金叶子叫住多福,“这个东西,我娘让我见到你的时候一定要交给你。”说着,金叶子从衣柜里找出一个破旧的荷包,递到了多福的面前。
多福看着面前的荷包,仿佛感觉又回到那个他离开妻女的晚上,似曾相识的绝望无奈几乎让他窒息。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金叶子,突然问道:“禧恩对你好不好?”
金叶子看着多福,咬着牙说道:“很好,当日若没有他,我便早就沦落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