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很饿了,也许是因为走了一下午的路,又也许是阿福本来饭量就很大,穗面对这一桌的饭菜,不断地猜测着。阿福叫了很多东西,几乎把刘家老店所有招牌菜都叫到了。江南本就富庶,更缺不了各种精致的酒菜,在这样的一家店铺,叫齐一桌子菜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阿福并没有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只是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酒菜越添越多,等到店小二把一大碗清清白白的鱼汤端到桌上的时候,他便拿起了勺子,舀了一碗汤,端到穗面前,说道:“吃饭的时候,还是先喝一碗汤,这样吃得比较饱。”
穗看着阿福,又看了看面前的鱼汤,白得就像是最好的玉石,细腻而又充满油脂的光彩,新鲜出锅的鱼汤,还冒着薄薄的热气,“你有朋友要来这里吗?”她语气平淡,但却有些调侃的成分。
阿福摇了摇头,看了桌子上的菜,说道:“我没有朋友要来,我叫的这些菜都是给我们吃的,当然,如果你现在心里觉得难受没有胃口,这些菜就只是给我一个人吃的。”
穗挑了挑眉,说道:“我怎么会心里难受?我只是觉得你叫这么多的酒菜有些奇怪罢了。不过想想,你也不是付不起酒菜钱的人,想叫多少就叫多少吧。”阿福抓起了筷子,挑了一块鲜贝,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像是在琢磨着鲜贝的滋味,丝毫没有听到穗的话。穗见阿福仔细地吃着东西,便也不再说话,端起碗来,用嘴轻轻吹了吹碗中的鱼汤,喝了一口,温热的鱼汤喝到嘴中,新鲜的滋味让穗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却不小心烫到了舌头,她皱了皱眉,慢慢地把汤碗放到了桌上。
阿福还在吃着东西,他的确叫了很多酒菜,他每一样都尝了一口,每一种都很仔细地品尝。说实话,这样的店铺里面的酒菜也就只是食材新鲜罢了,至于滋味么,阿福并没有计较很多。一顿饭,穗只喝了一碗鱼汤,便不再吃什么东西,坐在桌前看着阿福仔细地令她有些不耐烦地吃着晚饭。阿福吃了将近半个时辰,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放下了筷子,看着穗,说道:“你只吃这一点吗?我叫了这么多东西,足够我们俩个人吃的。”
穗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酒菜,桌上还是一桌的酒菜,尽管阿福尽力地吃了半个时辰,但还是好像新上来的酒菜那样整齐,穗觉得好笑,她挑了挑眉对阿福说道:“我以为你一顿饭吃完后,桌子上所有盘子都应该是光光亮亮的呢。”
阿福耸了耸肩,说道:“这么多的酒菜,每一样吃一些,就已经很饱了,想要都吃掉,的确有些困难。”
穗轻扬嘴角,她不想再对阿福说些什么,便站起身,说道:“你如果吃得差不多了,那我们可以找一家客栈么?天色不早了,我们总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吧。”
阿福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说道:“这家老店就可以休息的,不过还要请你去把饭钱付清楚吧。”说着,阿福扬了扬手,叫来了店小二。
“我付钱?”穗叫道,当看到店小二走了过来,她便连忙又坐回了椅子上,看着阿福,说道:“为什么要我付钱?你叫了这一桌子根本吃不完的菜,却要我付钱。”
阿福点了点头,气定神闲地说道:“没错,这么多酒菜,的确是我叫的,但就是要你付钱。”
穗张大了嘴巴,觉得阿福有些无赖,便无奈地说道:“阿福,如果没记错的话,一路上都是你点菜你付钱的,没错吧。”
阿福又点了点头,他看着穗有些泄气的样子觉得好笑,但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一点没错,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们所有的花费都要由你负担。”
“为什么?”穗问道。
“因为——”阿福放慢了语速,说道,“在我们去江南合堂之前,是我要带你去那里的,而现在,使你要我带你离开的,所有的花费,就应该由你承担。而且,我现在想想,之前的那些钱我也不应该花的,因为我好像也在为你做事情,另外你不要又告诉我,你身上一个子也没有。”
穗看着阿福,眼波微微流转,她又看了看走近的店小二,没有再说什么,从衣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轻轻放到桌子上,对店小二笑了笑,说道:“小二哥,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宿,麻烦你帮我们安排两间上房,这银子付了饭钱和房钱,剩下的你就买包茶叶喝吧。”
店小二睁大了眼睛,看着桌子上的银子,笑开了眼,连忙道谢:“谢谢姑娘。”
穗摇了摇头,说道:“不客气,不过我和我哥哥,刚来到江南,想要四处走走,可能会晚些回来,你能不能晚些关门。”
店小二拿了银子,连忙点头说道:“好说好说。”说完便转身向楼上喊道:“楼上两间上房——”
穗看着店小二离开,便对阿福说道:“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吗?”说着站起了身,阿福点了点头,跟着穗一前一后,走出刘家老店。
天色黑了下来,墨蓝的天上,密密麻麻地散落着星星,晴空万里,却没有明亮的月亮,就像是百花争艳,却不及牡丹的国色天香。走出刘家老店,穗和阿福沿着河边并排走着。三月初,晚上的风还是清冷的。穗走了一段路,便找了河边的一块青石,坐了下来。阿福止住脚步,站在穗身后。河面乌黑,就像是最静谧的夜,倒映着满天星光,穗披散开头发,任风把头发吹开。
“阿福——对不起。”穗转过头,抬起脸来对阿福说道。
阿福叹了口气,坐在穗身边,“你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跟我说吧,江穗。”穗的头发乌黑明亮,在夜晚微微闪亮,阿福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也有夜一样乌黑的长发。
“你可以叫我穗——”她转过头,看着阿福,淡淡一笑,夜色中隐约露出两颗漂亮的梨涡,穗语气平静地说着:“江家祖上是采珠人,世代都靠着在白山天池采珠为生,所以江家的人,不论长幼都是熟悉水性的好手,直到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的祖父采到了江湖上盛传的天池东珠。江湖传言天池东珠是解毒圣物,可以解百毒,被人们视为价值连城的宝物,我的祖父担心惹来杀身之祸,便举家南迁以求避世。”
“我想,楼禧恩猜得没错,你什么都记得。”阿福淡淡地说着。
穗点了点头,对阿福说道:“哥哥说的没有错,江家的人世代都熟悉水性,所以我不可能因为溺水而失去记忆。我什么都记得,记得我全家被杀的那一晚,也记得我糊里糊涂地从落英十三骑手中逃脱,我都记得。”
“那晚你为什么说自己要寻死?”阿福问道。他想到那晚,江边的穗,那么绝望地想要跳下。
穗叹了口气,她觉得有些无奈,“那晚也许是我选择了你,又也许是你选择了我,总之也许是天意,你恰巧从那里经过,而我需要有一个人告诉所有的人,我江穗已经死了,所以我才故意让你认为我要跳江寻死,但是——”
“你没有想到,我会把你救上来。”阿福语气依然平静,但目光看着江面,江面上依然倒映着无数的星星,但那星光的下面,却是绝望的黑夜。
穗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会救我,于是我只能够将计就计,告诉你我失去了记忆,我以为这样你便不会知道我是谁,可是我没有想到,你根本知道我是谁,而且你还把我送回到江南合堂。”穗转过头,看着阿福的侧脸,水光映衬下,阿福的脸庞,就像是古战场上最勇猛的战士,英悍而洒脱。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问出什么,“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样骗你不应该,我明明没有失忆,却时刻在骗着你,但是我想,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么也许那天你是有意在那河边等着我的,又也许你一直跟着我到河边的,我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我不得不骗你。可是,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不然你一定会杀了我,或者至少会把我送给落英山庄的落英十三骑。”
阿福轻轻扯动嘴角,觉得讽刺,“你说得没错,是你选择了我,又是我选择了你,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互相利用。”
穗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互相利用,我可以发誓,我并不想利用你做什么,我对你隐瞒只是不想你带我去江南合堂。”
“为什么?”阿福转过头,看着穗。他的确不明白,为什么穗宁愿谎称自己失去记忆也不愿去见楼禧恩。“楼禧恩恐怕是唯一能够帮助你的人了。”他轻声说道。
穗摇了摇头,望着面前的河水,露出一丝苦笑,对阿福说道:“这点我很清楚,哥哥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帮助我,他也会帮着我给我的家人报仇,但是我并不想他这样做,我不想因为我,让江南合堂和落英山庄反目。所以我宁愿让你看到我投江自尽,这样的话,哥哥一定会知道我并没有死,所以他不会急着找落英山庄算账,他一定会去找我。”
阿福转头看着穗,她的眼睛异常明亮,晶莹的泪珠滑落到腮边。穗并没有哭出声来,甚至连轻声抽泣也没有,她只是眼看着江面,任泪水流下来。阿福突然觉得穗就像是一个迷,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理解面前的这个弱小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曾失去记忆,那么她应该时刻刻都记着自己的家人被杀的样子,但是她却坚强地面对,甚至不去找楼禧恩帮忙。穗谎称失忆的样子,他还历历在目,就像是真的失去记忆一样。空灵的眼睛,没有任何哀怨的样子,她甚至将一盆山茶花放到自己的窗前。她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甚至连哭泣也只是不出任何声音地流着眼泪。他就坐在穗身边,看着穗的眼泪慢慢地流下,很久,他叹了口气,说道:“也许,我应该对你说对不起,我还是把你带到了楼禧恩的面前。”
穗转过头,看着阿福,轻轻地一笑,就像是落到地上的羽毛,轻轻柔柔,无声却能够碰触到人的心底,她说道:“我的确是应该恨你的,你让哥哥为了我的事情担心,也打乱了我的计划,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恨你,因为我的心里真的很想见到哥哥。我以为我可以做好所有的事情,包括找到落英山庄,找到慕容武为我的家人报仇,但是我还是需要停下来,喘口气的,所以我还是想见到哥哥的。”穗转过头,看着水面。她顺手摸了块石头,平着扔向水面,水面上,出现了许多涟漪,“我真的很想见到他,看看他好不好,也让他知道,我一切平安。”她轻声说道。
阿福还是看着穗,突然有些失落,他对她说:“也许,他是你最在乎的人。”
穗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就是我最牵挂的人。阿福——”穗转过头,一脸认真地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找到我为了什么?不要告诉我为了钱,把我交给落英山庄,你一样可以得到很多银子。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很希望哥哥和落英山庄发生冲突,不然你不会冒着得罪落英山庄的危险把我送到哥哥那里。”
阿福看着穗,眼中的神色诡异莫测,他突然一笑,说道:“因为——你的哥哥先找到了我——”穗看着阿福,他笑得很是得意,而后她也笑了,轻轻的没有声音,但是夜色中也看到她嘴角的梨涡。她对阿福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店小二还守在门口呢。”说着,她站起身,沿着河岸向刘家老店走去。
阿福跟在穗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眼角带着笑意。他看到过她流泪,也看到过她带笑的梨涡,他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所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聪明甚至有些老谋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