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昙花的哲学:尤今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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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甜咸人生(4)

另有一些人,深藏不露,温度升,温度降,你看不到,测不着。他内心波涛万丈,脸上却是一派风平浪静。他喜怒不形于色,长年戴着面具,你无意中得罪了他,他表面上不愠不怒,实际上却是又愠又怒,不动声色地伺机报仇。

这种人,像什么呢?

像旷山野岭里的流沙。

你不知道它有多深,有多阔,你甚至不知道它是危险的。你走近它,它纹丝不动;再近一点,它还是全无动静;然后,极为突然地,在一种全无防备的情况下,你直直直直地掉了下去。

这一掉,便惨遭没顶。

最悲哀、也最残酷的事实是,你没顶了,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

酸,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味道。

它极端的犀利,能引起连锁反应。才一入口,唾液、胃酸,齐齐泛上,然后,五官扭曲、舌尖颤抖、鼻子收缩、双眸发涩。有时,酸气直冲脑门,连脑神经都被熏得麻痹了。

它十分地暧昧,给人复杂不堪的感觉。它不像甜、咸、辣那样干脆利落,独立成“味”,它总与其他一些味道纠缠不清:酸甜、酸辣、咸酸,可怕的是,在苦苦相缠之余,它也总是喧宾夺主,像一条狡猾万分的小蛇,阴阴地钻进你的喉管、胃囊,最后,侵入骨髓,弄得你直打哆嗦,坐立难安。

它也非常霸道,能隔空发功。“望梅止渴”,便是典型的例子。

这么犀利,这么暧昧,这么霸道,偏偏众人爱它。

爱它刺激,每每尝它一回,便好似在口腔里进行了一场大战。可怜的舌头,欲逃无门,给它折磨得伸卷难以自如,像足了在惊涛骇浪里上下翻腾的一叶扁舟。几番挣扎,几轮搏斗之后,才在奄奄一息的疲惫里,重新尝到风平浪静的喜悦。

众人也爱它提神。在昏昏欲睡的时刻,咬一枚酸果,全身的细胞,都会被惊醒、震醒。以前,读自己讨厌的科目,总偷偷地在口腔里放一颗酸梅,被它酸得精神奕奕。起劲地授课的老师,看到台下学生全神贯注,以为教导有方而心中窃喜,实际上,学生嘴里“另有乾坤”呵!

嗜酸的人也许不曾想到,人世间有一种无形的“酸”,是具有巨大杀伤力的。这种因妒忌而生出的酸意,能够化作一把尖刀,把原本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砍得鲜血淋漓;能够变为一瓶硫酸,把原本推心置腹的知己腐蚀得面目全非;也能变成一支毒箭,把原本并肩作战的同僚射得应声倒地!

皱纹

岁月,是有轮子的。

它会毫不留情地在你脸上碾过,然后,清清楚楚地留下痕迹。这种痕迹,雅名称为“沧桑”,俗名唤作“皱纹”。

岁月的轮子,不是公正不阿的。

日子过得坎坷潦倒的人,岁月便以它的巨轮重重地碾过他,让他横也皱纹、竖也皱纹、上也皱纹、下也皱纹,密密麻麻地,宛若刀刻斧凿,整张脸没有一点儿净土。有时,这种“岁月的疤痕”实在太多太多了,多得喧宾夺主,让人乍眼一瞧,连五官在哪儿都找不到哩!

日子过得优渥闲适的人,岁月这个“势利”的家伙,便骑着脚踏车轻轻在他脸上滑过,象征性地留下些许蜻蜓掠水似的波纹。表面上看去,平湖似镜,只有当他笑起来时,眼角才好像有两尾小小小小的金鱼在快乐地戏水。皱纹在这种人的脸上,不但不碍眼,反而成为岁月最佳的点缀。成熟的魅力、万种的风情,都因它而来。

有一些人,生命旅程的大半岁月都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根本不知人间忧愁为何物,然而,命运之神偶尔和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给了一个令他措手不及的大打击。于是,岁月便驾着大货车来,狠狠地压上他的脸,那种骤然冒出来的皱纹呵,深深深深的,像一道一道血痕。

长在脸上的皱纹,是岁月的烙印,尽管深浅不一,可是,人人都有,逃避不了,也无须逃避。

最可怕的,是那种肉眼看不到的皱纹。

受到打击一蹶不振的人,尽管手上还有大把岁月可供挥霍,可是,他形容枯槁、心如死灰。

还有一类人,年纪轻轻却成天设计陷害他人,心叶上密密密密地爬满了皱纹,他也许活得积极,但是,肯定不快乐。

闲话

凡有聚会,便有闲话。

参加聚会的人,带着一袋袋的闲话回家后,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来处理。

有的人,放一把火,把袋子里的闲话烧得个精精光光,点滴不留。难得的是,点火烧时,心无疙瘩;烧毕以后,绝不遗憾。

有的人,解开袋子上的绳索,把闲话拿出来,从头到尾好好地温习一遍,然后,把它存放到记忆之库里,等到参加其他的聚会时,便一字不漏地将它背诵出来。

有的人,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给每一则闲话装上一双翅膀,任它满天飞翔。

有的人,把闲话拿出来反复把玩之际,给它加一点油,添一点酱,然后,再将这一份经过改造的“商品”到处免费派送。

有的人,不爱“加工”,同时,性子也不那么慷慨,他只把闲话做有限度的赠送,换言之,只有近亲好友受惠而已。受惠者在感激涕零之余,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便来个“一传十、十传百”。

有的人呢,会把这一袋闲话当作极为珍贵的礼物,慎重地、恭谨地捧着去找闲话里的主角,送给他。尽管在制造这一袋闲话时,他也提供了不少的“原料”,但是,当他把这份“礼物”送出去时,他不但会摇身一变而成为一名置身事外的人,而且,还是伸张正义的人哪!接受“礼物”的人,倘若不经过滤而“照单全收”,从此便有了许多假想敌。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苦苦地防备、对付他的假想敌,然而,在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当儿,他绝对没有想到,他真正的、最大的敌人,其实正是深夜给他送“礼”来的那个人!

诺言

制造“诺言”的原料,有许多种。

有人用价廉的玻璃去造它,把它造成滑溜溜、亮闪闪的玻璃球,轻轻地含在嘴里,随时随地都会溜跌出来。当它跌出来的那一刹那,五彩璀璨,晶光乱闪,把旁人弄得眼花缭乱。可是呢,才一会儿,玻璃球便落在地上,裂了、碎了。

诺言,对于这种人来说,只不过是用以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罢了。或者,更糟的情况是,他把“诺言”当作免费的人情,到处滥送。

你有事求他相助,他想也不想,便点头、拍胸,正义凛然地说:

“没问题,别担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你大受感动,感激涕零地向你心目中的贵人一谢再谢。回家以后,高枕无忧,静候佳音。然而,那个许下诺言的人,在你转身的那一秒钟里,便已把你的请求忘得一干二净。可怜的你,痴痴地等,等到天荒地老,音讯杳如黄鹤。

遇上这样的“贵人”,原已够不幸了,更不幸的是,你或会因此而患上“后遗症”:对于人,你彻底丧失了该有的信心,日后,你会把别人口里流出来的话,全都当作“玻璃球”。

和上述那种人相反的,有些人,用金子去造诺言。沉甸甸的金块含在口里,价值不菲。

这样的人,轻易不许诺,一旦开口,每个字、每句话,都是金光闪烁的。他把每一个许下的诺言,当作金块,珍惜它、钟爱它,在完成的过程里,即使要他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他亦在所不惜。

遗憾的是,在商业社会里,“一诺千金”的人,已濒临绝种。

还有一类人,用触摸不着的空气去造诺言,更正确地说,他向人许的,是无言之诺。

你们是知心朋友,你有极想完成而未能达致的愿望,他懂;你绝对不会开口要他伸手援助,他亦懂。于是,他对他自己许下诺言,他要帮你。这个无言之诺对于他和空气之于他,具有同等的重要性。他默默而又不露痕迹地代你把心愿完成。

能许无言之诺的人,在俗世里,像千里马,难求!

今时今日,走在街上,满地都是“玻璃碎片”,仔细看时,每一堆碎片,都包裹着一个不曾完成的诺言!

语言是刀

语言是刀。

用语言赞美他人,犹如用刀子从事雕刻。

倘若那赞美是真诚的,那么,雕成的便是不朽的艺术品。把这样的一件艺术精品赠送给他人,承受者铭感之余,会更加地努力,务使自己能在上了一层楼之后,更上一层楼。

倘若那赞美是虚伪的,送出去的雕塑品宛如冰雕,转瞬间冰融水泻,承受者在一番惊喜之后,手上空无一物,只剩下十指无情的冰冷。

用语言来抨击他人,犹如用刀子来刺人。

有些语言,表面上凶猛巴辣,但是,说的人功力不足,没有伤及要害。那样的语言,好似一把在空中飞舞的大刀,明晃晃、亮闪闪的,尽管声势逼人,可是,没有伤人的实力。

有些语言,初听时微痛,然而,事后一想,却痛不可当,因为说话的人在“语言的刀刃”上抹上了剧毒,你以为你只受了微伤,没有想到毒已攻心。

劝谏的话语,亦像刀子。

见好友长了脓疮,便忍不住用刀子为他刮一刮。

倘若朋友领情,一刀下去,毒脓流尽,不药而愈。然而,碰上不领情的朋友,那一刀不但医不好他的疮,反而伤了他的心。所以呀,以刀行医,必须三思而行。

也有些刀子,是因想象而生出的。

明明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对方却以为你口衔尖刀,肆意伤他,结果呢,怀恨在心,伺机报仇。等有一****有备而来地欺近你时,你手无寸铁,又无防人之心,他一出手,你便应声倒地,死得不明不白!

明白了话语如刀这个道理,当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孔夫子会殷殷交代“慎于言”。

慎于言呵慎于言!

转个弯儿

有一回,约了两位多时不见的好友外出用餐。

我驾车,三个人在车里谈谈笑笑,好不快活。来到一个只能左弯的路口,我因聊天分心而向前直驶,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弯向左边的大卡车像一团可怖的黑影猛地朝我车子撞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将方向盘大力扭向一边,只听得“哐啷”一声巨响,车子旁边的后视镜被卡车撞落了,车身也因摩擦而出现了大片惊心动魄的刮痕。

这时,车子以内,“青光”泛滥,我朋友那两张白白的脸,因惊吓过度而变成了惨绿色。在鸦雀无声的狼狈里,我向左看看,向后看看,看到她们的五官和四肢都在原位,而且,完好无缺,那颗狂跳着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原定的餐馆去不成了,没有了后视镜的车子,必须立刻送进修车厂。

久别重逢的喜悦烟消云散,大家都显得意兴阑珊。朋友余悸犹在,静默不语;我呢,灰头土脸,自怨自艾。

“刚才如果不抄捷径而走大路,不就可以避开这桩倒霉的事吗?还有,如果定在别的地方聚餐,不就可以避掉这场意外吗?”

自责、懊悔、怨怒,都有。一颗心,好似一团揉皱了的纸,闷闷的、痛痛的,然而,过了一阵子,我尝试换个角度来看问题、想问题,居然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我想:情况可能坏上千倍万倍万万倍哪,可现在朋友既不曾受伤,车子又没有大坏,不是幸运绝顶吗?

这样一想,凝集在心叶上的那一片乌云,顿时便被一股轻快的风吹走了。

把车子送进修车厂后,我和朋友欢欢喜喜地坐计程车去吃泰国餐了。

任何事情,发生以后,当事者如果一味愚昧地钻牛角尖,最后一定会活活地憋死在那个暗暗的、尖尖的、全无退路的牛角里。然而,只要轻轻地转个弯儿,灿烂阳光、康庄大道,都在那儿,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