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翡冷翠山居闲话:徐志摩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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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们病了怎么办

“在理想的社会中,我想,”西滢[1]在闲话里说,“医生的进款应当与人们的康健做正比例。他们应当像保险公司一样,保证他们的顾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应当罚金或赔偿的。”在撒牟勃德腊[2](Samuel Butler)的乌托邦里,生病只当作犯罪看待,疗治的场所是监狱,不是医院,那是留着伺候犯罪人的。真的为什么人们要生病,自己不受用,旁人也麻烦?我有时看了不知病痛的猫狗们的快乐自在,便不禁回想到我们这造孽的文明的人类,且不说那尾巴不曾蜕化的远祖,就说湘西的苗子,太平洋群岛上的保立尼新人之类,他们所知道所受用的健康与安逸,已不是我们所谓文明人所能梦想。咳,堕落的人们,病痛变了你们的本分,至于健康,那是例外的例外了!

不妨事,你说,病了有医,有药,怕什么的?看近代的医学,药学够多么飞快的进步?就北京说吧,顶体面顶费钱的屋子是什么?医院!顶体面顶赚钱的职业是什么?医生!设备,手术,调理,取费,没一样不是上乘!病,病怕什么的——只要你有钱,更好你兼有势!

是的,我们对科学,尤其是对医学的信仰,是无涯涘的;我们对外国人,尤其是对西医的信仰,是无边际的。中国大夫其实是太难了,开口是玄学,闭口也还是玄学,什么脾气侵肺,肺气侵肝,肝气侵肾,肾气又回侵脾,有谁,凡是有哀皮西[3]脑筋的,听得惯这一套废话?冲他们那寸把长乌木镶边的指甲,鸦片烟带牙污的口气,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说信任!同样穿洋服的大夫们够多漂亮,说话够多有把握,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该吃黄丸子的就不该吃黑丸子,这够多干脆,单冲他们那身上收拾的干净,脸上表情的镇定与威权,病人就觉得爽气得多!“医者意也”是一句古话;但得进了现代的大医院,我们才懂得那话的意思。

多谢那些平均算一秒钟滚进一只金元宝之类的大大王们,他们有了钱设法用就想“留芳”,正如做皇帝的想成仙,拿了无数的钱分到苦恼的半开化的民族的国度里,造教堂推广福音来救度他们的病痛。而且这也不是白来;他们往回收的不是名,就是利,很多时候是名利双收。为什么不,我有了钱也这么来。

我个人向来也是无条件信仰西洋医学,崇拜外国医院的,但新近接连听着许多话不由我不开始疑问了。我只说疑问,不说停止崇拜,那还远着哪。在北京有的医院别号是“高等台基”,有的雅称是某大学分院,这已够新鲜,但还不妨事,医院是医院的机关,只要它这一点能名副其实的做到,你管得它其他附带的作用。但在事实上可巧它们往往是在最主要的功用上使我们失望,那是我们为全社会计,为它们自身名誉计,有时不得不出声来提醒它们一声。我们只说提醒,决不敢用忠告甚至警告责备一类的字样;因为我们怎能不感念他们在这里方便我们的好意?

我们提另来说协和。因为协和,就我所知道的,岂不是在本城的医院中算是资本最雄厚,设备最丰富,人才最济济的一个机关?并且它也是在办事上最认真的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相信。它一年所花的钱,一年所医治的人,虽则我不知实在,想来一定是可惊的数目。但我们要看看它的成绩。说来也怪,也许原因是人们的本性是忘恩,也许它的“人缘”特别不佳,凡是请教过协和的病人,就我所知,简直可说是一致,也许多少不一,有怨言。这怨言的性质却不一致,综了说有这几种:

(一)种族界限这是说看病先看你脸皮是白是黄:凡是外国人,说句公平话,他们所得的待遇就应有尽有,一点也不含糊,但要是不幸你是黄脸的,那就得趁大夫们的高兴了,他们爱怎么样理你就怎么样理你。据说院内雇用的中国人,上自助手下至打扫的,都在说这话——中外国病人的分别大着哪!原来是,这是有根据的,诺狄克民[4]优胜的谬见一天不打破,我们就得一天忍受这类不平等的待遇。外国医院设在中国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伺候外国人,轮得着你们,已算是好了,谁叫你们自不争气,有病人自己不会医!

(二)势力分别同是中国人,还有分别;但这分别又是理由极充分的;有钱有势的病人照例得着上等的待遇,普通乃至贫苦的病人只当得病人看。这是人类的通性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有表见的,谁来低哆谁就没有幽默,虽则在理论上说,至少医院似乎应分是“一视同仁”的。我们听见过进院的产妇放在屋子里没有人顾问,到时候小孩子自己下来了,医生还不到一类的故事!

(三)科学精神这是说拿病人当试验品,或当标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一个大夫或是学生来检看了一下出去了;二,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又来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三,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再来一次,但究竟谁负责看这病,你得绕大弯儿才找得出来,即使你能的话。他们也许是为他们自己看病来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那也有理,但在这类情形之下,西滢在他的闲话说得趣,付钱的应分是医院,不该是病人!

(四)大意疏忽一般人的逻辑是不准确的,他们往往因为一个医生偶尔的疏忽便断定他所代表的学理与方法是要不得的。很多人从极细小题外的原因推定科学的不成立。这是危险的。就医病说,从新医术跳回党参,黄岐[5],从党参黄岐跳回祝由科符水,从符水到请猪头烧纸,是常见的事;我们忧心文明,期望“进步”的不该奖励这类“开倒车”的趋向。但同时不幸对科学有责任的新派大夫们,偏容易大意,结果是多少误事。查验的疏忽,诊断的错误,手术的马虎,在在是使病人失望的原因。但医院是何等事,一举措间的分别可以交关人命,我们即使大量,也不能忍受无谓的灾殃。

最近一个农业大学学生的死,据报载是:(一)原因于不及时医治;(二)原因于手术时不慎致病菌入血。这类的情形我们如何能不抗议?

再如梁任公[6]先生这次的白丢腰子,几乎是大笑话了。梁先生受手术之前,见着他的知道,精神够多健旺,面色够光采。协和最能干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疑义的诊断,说割了一个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没有割。那么病原在牙;再割牙,从一根割起割到七根,病还是没有割。那么病在胃吧;饿瘪了试试——人瘪了,病还是没有瘪!那究竟为什么出血呢?最后的答话其实是太妙了,说是无原因的出血:Essential Hematuria。所以闹了半天的发见是既不是肾脏肿疡(Kidney Farmour),又不是齿牙一类的作祟;原因是无原因的!我们是完全外行,怎懂得这其中的玄妙,内行错了也只许内行批评,哪轮着外行多嘴!但这是协和的责任心。这是他们的见解,他们的本领手段!

后面附着梁仲策先生的笔记[7],关于这次医治的始末,尤其是当事人的态度,记述甚详,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你们自己看去,我不来多加案语。但一点是分明的,协和当事人免不了诊断疏忽的责备。我们并不完全因为梁先生是梁先生所以特别提出讨论,但这次因为是梁先生在协和已经是特别卖力气,结果尚不免几乎出大乱子,我们对于协和的信仰,至少我个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尽信医则不如无医”,诚哉是言也!但我们却不愿一班人因此而发生出轨的感想:就是对医学乃至科学本身怀疑,那是错了,当事人也许有时没交代,但近代医学是有交代的,我们决不能混为一谈。并且外行终究是外行,难说梁先生这次的经过,在当事人自有一种折服人的说法,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假如有理可说的话,我们为协和计,为替梁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计,为社会上一般人对协和乃至西医的态度计,正巧梁先生的医案已经几于尽人皆知,我们即不敢要求,也想望协和当事人能给我们一个相当的解说。让我们外行借此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们此后岂不个个人都得踌躇着:

我们病了怎么办?

(原刊1926年5月29日《晨报副刊》)

[1]西滢,即陈源(1896—1970),笔名陈西滢,当时他与胡适等人创办《现代评论》周刊,并以在该刊发表《闲话》而著称。在1925年的北京女师大事件上,他站在章士钊、杨荫榆一边,反对学生自治运动。

[2]撒牟勃德腊,通译塞缪儿·勃特勒(1835—1902),英国作家。其长篇小说《埃瑞璜》和《重游埃瑞璜》,以乌托邦游记体裁讽刺英国社会的宗教、伦理和教育。

[3]哀皮西,即ABC。这里指起码的科学知识。

[4]诺狄克民,即雅利安人种,统指印欧语系各民族。这是19世纪欧洲学者采用的一种不科学的名称,后来为种族主义者和德国法西斯分子所利用,以雅利安人为所谓“高贵人种”。

[5]黄岐,应作黄芪。

[6]梁任公,即梁启超。1926年3月,梁因尿血症在北京协和医院诊治,开刀取去右肾,却血未全清,连病源也未查出,故后文有“白丢腰子”之说。

[7]本书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