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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雨后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当真等我?”

“可不是。我看看天,雨快要落了。谁知道这雨要落多大多久。天又是黑的,我喊了五声,或者七声。我说,四狗,四狗,你是怎么啦!雨快要落了,不怕么?落雨了,打雷了,你这个人!全不曾回声。我以为你回了家。我又算……雨可真来了。哗喇哗喇,这里树叶子响得多怕人。我不怕,可只担心你。我知道你是不曾拿斗篷的。雨水可真大。我躲在那株大楠木下。就是那株楠木,我们俩……忘记了么?你装痴。我要问你到底打哪儿来。身上也不湿多少,头又是光的,我问你,躲到甚么洞里。”

四狗笑。四狗不答。他不说从家中来,她便明白的。

他坐到那人身边去,挤拢去坐,垫坐当成褥子的是桐木叶。

这时节行雨已过前山,太阳复出了。还可以看前山成块成片的云,象被猎人追赶的野猪,只飞奔。四狗坐处四围是虫声,是树木枝叶上积雨下滴的声音。上有个棚,雨后太阳蒸得每个山头出热气,四狗头上却阴凉。头上虽凉心却热热的,原来四狗的腰已被两只柔软的手围着了。

“四狗,——”女的想说什么不及说,便打一声唿哨。

因为对山有同伴,同伴这时正吹着口哨找人。

同伴是在落雨时各藏躲岩下树下,雨止以后又散在山头摘蕨菜,这时陪四狗身边坐的也是摘蕨人。

在两人背后有一个背笼,是女人的。四狗便回头扳那背笼看。

“今天怎么只得这一点?……喔,花倒得了不少。还有莓咧,我口正渴,让我吃莓吧。下了一阵雨,莓已洗淡了,这个可是雨前摘的。这个大的归我吃。我喂你这一颗。算我今天赔礼,不成吗?”

“要你赔礼?我才……”

她把围着四狗的腰的两只手放松了,去采取地上的枯草。

“四狗,我告诉你,我也总有一天要枯的——一切全要枯,到八月九月。我总比你们枯得更早。”她记起一册唱本书,自古红颜多命薄。一个女人没有着落,书本上可记起的故事太多了。

四狗莫名其妙。他说道:

“我的天,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也不一定要你懂,你总有一天懂的。”

“让我在这儿便懂,成不成?”

“你要懂,就懂了,待不得我说。”她又想,“聋子耳边响大雷,空事情。”就哧的笑了。

四狗不再吃莓了,用手扳定并排坐的人头,细细的赏鉴。黑色的皮肤,红红的薄嘴,大大的眼睛与长长的眉毛,四狗这时重新来估价。鼻子小,耳朵大,下巴是尖的,这些地方四狗却放过了。他捏她辫子。辫子是在先盘在头上,象一盘乌梢蛇,这时这蛇已挂在背后了,四狗不怕蛇咬人,从头捏至尾。

“你少野点。”女的说了却并不回头。

四狗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过错。通常便如此,非使人稍稍生气,不会明白的。于是他亲她的嘴,——把脸扭着不让这么办,所亲的只是耳下的颈子。四狗为这个情形倒又笑了。他算计得出,这是经验过的,象看戏一样,每戏全有“打加官”。打加官以后是……末了到唱杂戏,热闹之至。

女的稍停停,不让四狗看见,背了脸,也笑了。四狗不必看也完全清楚。

四狗说:“好人,莫发我的气好了。”

“怎么还说人发你的气。女人敢惹男子吗?……嘘,七妹子,你莫颠!”

后面说的话声音提得极高,为的是应付对山一个女人的唱歌。对山七妹子,知道这一边山草棚下有阿姐和四狗在一起,就唱歌作弄人。

七妹子唱得是——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上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四狗是不常常唱歌的,除非是这时人隔一重山——然而如今隔一层什么?他的手,那只拈吃过特意为他摘来的三月莓的手,已大胆无畏从她胁下伸过去,抓定一件东西了。

但仍然得唱,唱的是:“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心想用手摸一摸,心子只是跳跳底。”

四狗的心跳,说大话而已。习惯事情已不能使这个男子心跳,除非是把桐木叶子作她的褥,四狗的身作她的被,那时的四狗只想学狗打滚。

对山的七妹子,象看清四狗唱这歌情形下的一切,便大声的喊:

“四狗!四狗!你又撒野了,我要告他们去!”

“七妹子,你再发疯你让我捶你!”

作妹的怕姐姐,经过一阵恐吓,便顾自规规矩矩扯蕨去了。这里的四狗不久两只手全没了空。

四狗不认字,所以当前一切全无诗意。然而听一切大小虫子的鸣叫,听晾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听树叶上的雨点向地下的跳跃,听在傍近身边一个人的心怦怦跳,全是诗。

“请你念一句诗给我听。”因为她读过书,而且如今还能看小说,四狗就这样请求。

明白她是读书人,也就容易明白先时同四狗说话的深意了。她从书上知道的事,全不是四狗从实际上所能了解的事。为的要枯了,女人只是一朵花。开的再好也要枯。好花开不长,知道枯的比其他快,便应当更深的爱。然而四狗不是深深的爱吗?虽然深深的爱,总还有什么不够,这应当是认字的过错。四狗不认字。然而若同样的认字识书,在这样天气下不更好些么?

说是请念一句诗,她就想。

念深了不能懂,浅了又赶不上山歌好,她只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景不洽,但情绪正好是这样情绪。总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诗,她不能一一去从心中搜索了。

四狗说:“人,这诗真好。”——不是说诗好,他并不懂诗。他意思不过是说念诗的人与此时情景好罢了。他说不出他的快乐。他很快乐。他要撒野。

“这样天气是不准人放荡的天气,不知道么?”

四狗听到说天气,才象去注意天气一样,望望天。天上蓝分分,还有白的云,白的云若能说象绵羊,则这羊是在蓝海中走动的。四狗虽没见过海,但是那么大,那么深,那么一望无边,天也可以说是海了。

“我说天气太好了,又凉,又清,又……”

“你要成痨病才快活。”

“我成痨病时,你给我的要有好多!”四狗意思是个人身体强状如豹子,纵听过人说青年人不注意身体随意胡闹就会害痨病,然而痨病不是一时能起的事。

“给你的,——给你的什么?呸!”

到底给什么,四狗也说不出口。于是就被呸了,也不争这一口气。把傻话说出来,难道算聪明么?

到后来他想到另外一个事情,要她把舌子让他咬。顽皮的章法,是四狗以外的别一个也想不出,不是四狗她也不会照办的。

“四狗你真坏,跟谁学来这个下流行动?”

四狗不答。仍然那么坏。他心想,“什么叫作下流。”他不懂这两个字的意义。

“四狗,……你去好了。”

“我去,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成?”

她却笑了。望四狗。身子只是那么找不到安置处,想同四狗变成一个人。有点迷乱,有点……

过了一会儿,她把眼闭着了,还是说,“四狗,你去了吧。”

四狗要走,可也得呆一会儿。

他眼看她着急。这是有经验的。他仍然不松不紧的在她面前歪缠。他有道理。一种神圣的游戏正刚要开始。她口上虽说:“四狗,你讨厌,你真讨厌。”结果她将承认四狗在她面前放肆是必要的一件事。四狗人坏,至少在这件事上有点坏,然而这是有个纵容四狗坏的人,不应当由四狗一人负责。

“讨厌的人,我让你摆布,可是你让我……”

一切照办,四狗到后被问到究竟给了他多少,可胡涂得红脸了。头上是蓝分分海样的天,压下来,真象要压下来的样子,然而还有席棚挡驾,不怕被天压死。女人说:“四狗,你把我压死了吧。”四狗也象有这样存心,到后可同天一样,作被盖的东西总不是压得人死的。

四狗仿佛若有所得,又仿佛若有所失,预备挪开自己。

四狗得了些什么?不能说明。他得了她所给他的快活,然而快活是用升可以量,还是用秤可以称的东西呢?他又不知道了。她也得了些,她得的更不是通常四狗解释的“快乐”两字。四狗给她一些气力,一些强硬,一些温柔,她用这些东西把自己陶醉,醉到不知人事。到后她恢复了,有点微倦,全身还软软的,心境却很好。所读的书全忘掉了。

一个年青女人得到男子的好处,不是言语或文字可以解说的,所以她不作声。仰天望,望得是四狗的大鼻子同一口白牙齿。

“四狗,你真讨厌!”

“我不讨厌。”

“你是个坏人。”

“我不是坏人。”

“四狗,不许到井边吃那个冷水!”

在草棚躺着的她,望着向下山的四狗遥喊时,四狗已走过了小溪涧,转到竹子林中,被竹子拦了她的眼睛了。

天气还早,不是烧夜火时候。雨已不落了。她还是躺着,看天上的云,不去采蕨。对山七妹子又唱起来了。

娇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哪个?

1928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