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看看你三舅,还是做别的事?”
“我想读点书。”
“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
“那我们俩去!”
“这里放得下吗?”
“我去三个月又回来,也说不定。”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我不妨碍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书不读也不甚么要紧。做人不一定要多少书本知识。象我们这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
这妇人这样慨乎其言的说后,就要儿子喝一杯,问他预备过年再去,还是到北京过年。
儿子说赶考,是今年走好,且趁路上清静,也极难得。
母亲虽然同意远行,却认为事情不必那么匆忙,因此到后仍然决定正月十五以后,再离开母亲身边。把话说过,回到今天雪上来了。母亲记起忘了的一桩事情,她要他送一坛酒给做工人,因为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
不久过年了。
过了年,随着不久就到了少琛动身日子了。信早已写给北京的舅父,于是坐了省河小轮,到长沙市坐车,转武汉,再换火车,到了北京。
时间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玉家菜园还是玉家菜园。但渐渐的,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学读书,极其出名的事了。其中经过自然一言难尽,琐碎到不能记述。然而在本城,玉家白菜还是十分出色。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作儿子的常常寄报纸回来,寄新书回来;作母亲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园的事务,兼喂养一群白色母鸡,自己每天无事时,便抓玉米喂鸡,和鸡雏玩,一面读从北京所寄来的书报杂志。母亲虽然五十岁,一切书报扇起二十岁年青学生情感的种种,母亲有时也不免有了些幻梦。
地方一切新的变故甚多,随同革命,北伐,……于是许多壮年都在这个过程中,死到野外,无人收尸因而烂去了,也成长了一些英雄和志士先烈,也培养了许多新官旧官。……于是地方的党部工会成立了,……于是“马日事变”年青人杀死了,工会解散党部换了人,……于是从报章上消息,知道北京改成了北平。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仿佛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就快太平了。在北平地方的儿子,还是常常有信来,寄书报则稍稍少了一点。
在本城的母亲,每月寄六十块钱去,同时写信总在告给身体保重以外,顺便问问有不有那种合意的女子可以订婚。母亲是老一代人,年纪渐老,自然对于这些事也更见得关心。三年来的母亲,还是同样的不失林下风度。因儿子的缘故,多知了许多时事,然而一切外形,属于美德的,没有一种失去。且因一种方便,两个工人得到主人的帮助,都接亲了。母亲把这类事告给儿子时,儿子来信说这样作很对。
儿子也来过信,说是母亲不妨到北平看看,把菜园交给工人。虽说菜园的事也不一定放不下手,但不知如何,这老年人总不曾打量过北行的事。
当这母亲接到了儿子的一封信,说本学期终了可以回家来住一月时,欢喜极了。来信还只是四月,从四月起作母亲的就在家中为儿子准备一切。凡是这老年人想到可以使儿子愉快的事通通计划到了。一到了七月,就成天盼望远行人的归来。又派人往较远的××市去接他,又花了不少钱为他添办了一些东西,如迎新娘子那么期待儿子的归来。
儿子如期回来了。出于意外叫人惊喜的,是同时还真有一个新媳妇回来。这事情直到进了家门母亲才知道,一面还在心中作小小埋怨,一面把“新客”让到自己的住房中去,作母亲的似乎人年青了十岁。
见到脸目略显憔悴的儿子,把新媳妇指点给两对工人夫妇,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时,母亲欢喜得话说不出。
儿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本城,美丽的媳妇不久也就为本城人全知道了。因为地方小,从北京方面回来的人不多,虽然绅士们的过从仍然缺少,但渐渐有绅士们的儿子到玉家菜园中的事了。还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会中,也把这家从北平回来的男子与媳妇请去开会了。还有那种对未来有所倾心的年青人,从别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儿子的姓名,因为一种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来奉访了。
从母亲方面看来,儿子的外表还完全如未出门以前,儿子已慢慢是个把生活插到社会中去的人了。许多事都还仿佛天真烂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处完全还保留在身上,所有新获得的知识,却融入了生活里,找不出所谓痕迹。媳妇则除了象是过分美丽不适宜于做媳妇,住在这小城市值得忧心以外,简直没有疵点可寻。
时间仍然是热天,在门外溪边小立,听水听蝉,或在瓜棚豆畦间谈话,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两人过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这一家某种情形仍然仿佛和一地方人是两种世界。生活中多与本城人发生一点关系,不过是徒增注意及这一家情形的人谈论到时一点企羡而已。
因为媳妇特别爱菊花,今年回家,拟定看过菊花,方过北平,所以作母亲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块地种菊花,各处寻觅佳种,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们自己也动动手。已近八月的一天,吃过了饭,母子们同在园中看菊苗,儿子穿一件短衣,把袖子卷到肘弯以上,用手代铲,两手全是泥。
母亲见一对年青人,在菊圃边料理菊花,便作着一种无害于事极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梦。
一面同母亲说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种蒿草干本接枝,开花如斗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丽到任何时见及皆不免出惊的夫人,用目光作无言的爱抚。忽然县里有人来说,有点事情,请两个年青人去谈一谈。来人连洗手的暇裕也没有留给主人,把一对年青人就“请”去了。从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作母亲的当时纵稍稍吃惊,也仍然没有想到此后事情。
第二天,作母亲的已病倒在床,原来儿子同媳妇,已和三个因其他缘故而得着同样灾难的青年人,陈尸到教场的一隅了。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脚汉子为把那五个尸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抛在业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积有泥水的大坑里,胡乱加上一点土,略不回顾的扛了绳杠到衙门去领赏,尽其慢慢腐烂去了。
作母亲的为这种意外不幸晕去数次,却并没有死去。儿子虽如此死了,办理善后,罚款,具结,取保,她还有许多事得做。三天后大街上和城门边才贴出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时知道儿子原来是共产党。仿佛还亏得衙门中人因为想到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生命留下来,也没有把菜园产业全部充公。这样打量着而苦笑的老年人,不应当就死去,还得经营菜园才行。她于是仍然卖菜,活下来了。
秋天来时菊花开遍了一地。
主人对花无语,无可记述。
玉家菜园或者终有一天会改作玉家花园,因为园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绅士和新贵强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骤然憔悴如七十岁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园里空坪中喂鸡,一面回想一些无用处的旧事。
玉家菜园从此简直成了玉家花园。内战不兴,天下太平,到秋天来地方有势力的绅士在园中宴客,吃的是园中所出产的蔬菜,喝着好酒,同赏菊花。因为赏菊,大家在兴头中必赋诗,有祝主人有功国家,多福多寿,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题的好诗,有把本园主人写作卖菜媪对于旧事加以感叹的好诗。地方绅士有一种习惯,多会做点诗,自以为好的必题壁,或花钱找石匠来镌石,预备嵌墙中作纪念。名士伟人,相聚一堂,人人尽欢而散,扶醉归去。各人回到家中,一定还有机会作和“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梦。
玉家菜园改称玉家花园,是主人在儿子死去三年后的事。这妇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儿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来了,把一点剩余家产全分派给几个工人,忽然用一根丝绦套在颈子上,便缢死了。
1930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