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顾问履历是前清的秀才,圣谕宣讲员,私塾教师。入民国又作过县公署科员,警察所文牍员。(一卸职就替人写状子,作土律师。)到后来不知凭何因缘,加入了军队,随同军队辗转各处。二十年来的湘西各县,既全由军人支配,他也便如许多读书人一样,寄食在军队里,一时作小小税局局长,一时包办屠宰捐,一时派往邻近地方去充代表,一时又当禁烟委员。因为职务上的疏忽,或账目上交接不清,也有过短时间的拘留,查办,结果且短时期赋闲。某一年中事情顺手点,多捞几个外水钱,就吃得油水好些,穿得光彩些,脸色也必红润些;带了随从下乡上衙门时,气派仿佛便是个“要人”,大家也好象把他看得重要得多。一年半载不走运,捞了几注横财,不是输光就是躺在床上打摆子吃药用光了;或者事情不好,收入毫无,就一切胡胡混混,到处拉扯。凡事不大顾全脸面,完全不象个正经人,同事熟人也便敬而远之了。
近两年来他总好象不大走运,名为师部的军事顾问,可是除了每到月头写领条过军需处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只有上衙门到花厅里站在红人背后看牌,就便吸几支三五字的上等卷烟。不看牌便坐在花厅一角翻翻报纸。不过因为细心看报,熟习上海、汉口那些铺子的名称,熟习各种新货各种价钱,加之自己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些知识,因此一来,他虽算不得“资产阶级”,当地商人却把他尊敬成为一个“知识阶级”了。加之他又会猜想,又会瞎说。事实上人也还厚道,间或因本地派捐过于苛刻,收款人并不是个毫无通融的人,有人请顾问帮忙解围,顾问也常常为那些小商人说句把公道话。所以他无日不在各处吃喝,无处不可以赊账。每月薪水二十四元虽不够开销,总还算拉拉扯扯勉强过得下去。
他家里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妇人,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妇人又脏又矮,人倒异常贤惠;小女孩因害疳结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脸黄姜姜的,两只眼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妇人同小孩。
妇人为他孕了五个男孩子,前后都小产了。所以这次怀孕,顾问总担心又会小产。
回到家里,见妇人正背着孩子在门前望街,肚子还是胀鼓鼓的,知道并不是小产,才放了心。
妇人见他脸红气喘,就问他为什么原因,气色如此不好看。
“什么原因!小癞子说家里有要紧事,我还以为你又那个!”顾问一面用手摸着他自己的腹部,做出个可笑姿势,“我以为呱哒一下,又完了。我很着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么!”
妇人说:
“大庸杨局长到城里来缴款,因为有别的事情,当天又得赶回观音寺,说是隔半年不见赵三哥了,来看看你。还送了三斤大头菜。他说你是不是想过大庸玩。……”
“他就走了吗?”
“等你老等不来,叫小癞子到苗大处赊了一碗面请局长吃。派马夫过天王庙国术馆找你,不见。上衙门找你,也不见。他说可惜见你不着,今天又得赶到粑粑坳歇脚,恐怕来不及,骑了马走了。”
顾问一面去看大头菜,扯菜叶子给小女孩吃,一面心想这古怪。杨局长是参谋长亲家,莫非这“顺风耳”听见什么消息,上面有意思调剂我,要我过大庸作监收,应了前天那个拣了一手马屎的梦?莫非永顺县出了缺?
胡思乱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决心,放下大头菜就跑。在街上挨挨撞撞,有些市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跟着他乱跑了一阵。出得城来直向××大路追去。赶到五里牌,恰好那局长马肚带脱了,正在那株大胡桃树下换马肚带。顾问一见欢喜得如获“八宝精”,远远的就打招呼:
“局长,局长,你是上天空来朝玉皇?怎不多玩一天,喝一杯,就忙走!”
那局长一见是顾问,也显得异常高兴。
“哈,三哥,你这个人!我在城里茅房、门角落灯笼火把哪里不找你,你这个人!简直是到保险柜里去了!”
“嗨,局长,什么都找到,你单单不找到王屠户案桌后边!我在那儿同他们吃牛鸡巴下茅台酒!“
“吓,你这个人!不上忠义堂做智多星,一定要蹲地下划拳才过瘾!”
两人坐在胡桃树下谈将起来,顾问才明白原来这个顺风耳局长果然在城里听说今年十一月的烟亩捐,已决定在这个八月就预借。这好消息真使顾问喜出望外。
原来军中固定薪俸既极薄,在冷门上的官佐,生活太苦,照例到了收捐派捐时,部中就临时分别选派一些监收人,往各县会同当地军队催款。名分上是催款,实际上就调剂调剂,可谓公私两便。这种委员如果机会好,派到好地方,本人又会“夺弄”,照例可以捞个一千八百;机会不好,派到小地方,也总有个三百五百。因此每到各种催捐季节,部里服务人员都可望被指派出差。不过委员人数有限,人人希望借此调剂调剂,于是到时也就有人各处运动出差。消息一传出,市面酒馆和几个著名土娼住处都显得活跃起来。
一作了委员,捞钱的方法倒很简便。若系查捐,无固定数目派捐,则收入以多报少。若系照比数派捐或预借,则随便说个附加数目,走到各乡长家去开会,限乡长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乡长又走到各保甲处去开会,要保甲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保甲就带排头向各村子里农民去敛钱。这笔钱从保甲过手时,保甲扣下一点点,从乡长过手时,乡长又扣下一点点,其余便到了委员手中。委员懂门径为人厉害歹毒的,可多从乡长、保甲荷包里挖出几个;委员老实脓包的,乡长、保甲就乘浑水捞鱼,多弄几个了。十大半月把款筹足回部呈缴时,这些委员再把入腰包的赃款提出一部分,点缀点缀军需处同参副两处同志,委员下乡的工作就告毕了。
当时顾问得到了烟款预借消息,心中异常快乐,但一点钟前在部里还听师长说今年十一月税款得涓滴归公,谁侵吞一元钱就砍谁的头。军法长口头上且为顾问说了句好话,语气里全无风声,所以顾问就说:
“局长,你这消息是真是假?”
那局长说:
“我的三哥,亏你是个诸葛卧龙,这件事还不知道。人家早安排好了,舅老爷去花垣,表大人去龙山,还有那个‘三尾子’,也派定了差事。只让你梁山军师吴用坐在鼓里摇鹅毛扇!”
“胖大头军法长瞒我,那猪头三(学上海人口气)刚才还当着我面同师长说十一月让我过乾城!”
“这中风的大头鬼,正想派他小舅子过我那儿去,你赶快运动,热粑粑到手就吃。三哥,迟不得,你赶快那个!”
“局长,你多在城里留一天吧,你手面子宽,帮我向参谋长活动活动,少不得照例……”
“你找他去说那个这个,……岂不是就有了边了吗?”
“那自然,那自然,你我老兄弟,我明白,我明白。”
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那局长为了赶路,上马匆匆走了。顾问步履如飞的回转城里,当天晚上就去找参谋长,傍参谋长靠灯效劳,在烟灯旁谈论那个事情。并用人格担保一切照规矩办事。
顾问奔走了三天,盖着巴掌大红印的大庸地方催款委员的委任令,居然就被他弄到手,第四天,便带了个随从,坐三顶拐轿子出发了。
过了二十一天,顾问押解捐款缴部时,已经变成二千块大洋钱的资产阶级了。除了点缀各方面四百块,孝敬参谋长太太五百块,还足巴巴剩下光洋一千一百块在箱子里。妇人见城里屋价高涨,旁人争盖新房子,便劝丈夫买块地皮,盖几栋茅草顶的房子,除自己住不花钱,还可将它分租出去,收二十元月租作家中零用。顾问满口应允,说是即刻托药店老板看地方,什么方向旺些就买下来。但他心里可又记着老《申报》,因为报上说及一件出口货还在涨价,他以为应当不告旁人,自己秘密的来干一下。他想收水银,使箱子里二十二封银钱,全变成流动东西。
上衙门去看报,研究欧洲局势,推测水银价值,好相机行事。师长花厅里牌桌边,军法长吃酒多患了头痛,不能陪师长打牌了,三缺一正少个角色。军需长知道顾问这一次出差弄了多少,就提议要顾问来填角。没有现款,答应为垫两百借款。
师长口上虽说“不要作孽,不要作孽”,可是到后仍然让这顾问上了桌子。当顾问官把衣袖一卷坐上桌子时,这一来,当地一个“知识阶级”暂时就失踪了。
1935年4月26日作